鄺嬤嬤眼睛微微一亮,覺得這是個好現象,趁熱打鐵的趕緊又勸:“公主,老奴知道這些年您心里始終帶著怨氣,可現在先皇也去了,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縱然當初是對您心狠了些,她那也是無奈之舉,您心里不是也都明白嗎,當初送您來南梁就是形勢所迫。這些年里想必太后娘娘心里也不好受,對您愧疚的很,否則…她怎么會連一封信都敢給您送?母女兩個,總是血脈相連的,都這么些年過去了,不如您就…”
“可是我恨她!”她話音未落,宜華突然激動的轉身,抬手就將肩上的披風掀落在地。
她眼淚瞬間涌出眼眶,氣勢洶洶的瞪著鄺嬤嬤,整個人都失控激動了起來:“我從來都知道我身為皇家女子的責任和使命,我既然享受了前呼后擁金尊玉貴的生活,一旦這個國家有需要,我就有義務站出來,替它扛起一定的責任和承擔一定的風險。這些我都懂…可是我恨她!我恨她,不是因為她拍板定下了這件事,而是因為她是我的母親。”
她一直都是個冷靜克制的人,尤其是來了南梁之后,就更仿佛是把自己的七情六欲都封閉了起來,別說這樣的激動發怒了,就是稍微情緒激動一點的時候都沒有過。
這些年鄺嬤嬤已經習慣了她遇事冷靜,從來都冷若冰霜的一張臉,此刻驟然見她發怒,不由的就慌張起來,手忙腳亂的不知如何是好。
宜華卻是壓抑的太久了,根本也不想聽她說話,只是伸手捂住了臉,頻頻冷笑,聲音里滿是控訴:“我們都是她親生的孩子,她憑什么一再的縱容蕭植?那些家國大義的大道理,那些權衡利弊的最佳選擇,我不用她給我講,我自己都知道,我也知道該怎么選,可我就是恨她!我可以自己選,可她卻是我的母親,她是這世上最應該維護我的那個人,她不能這么選!她是覺得把我送來南梁就等于變相的保全我?是啊,我來了南梁,至少保住了這條命。如果在她的眼里,除了蕭植,我們剩下的這些子女所有的生存底線就只是保命而已,那么的確她做到了,起碼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留了一條命在。可是宜佳姐姐呢?”
眼淚洶涌,順著她的指縫滾落出來。
她忽然又用手背使勁的抹了把臉。
可是眼淚止不住,視線瞬間又糊了一片。
她站在那里,眼睛里蓄滿猩紅的憤怒,想起多年前的那件舊事,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顫抖,咬牙切齒的大聲控訴:“她死了!是蕭植殺死她的!她是這世上最溫柔善良不過的人,她那么好,可是那么年紀輕輕就去了,甚至都沒有機會看一眼自己拼了命才生下的女兒。嬤嬤,那是我的親姐姐,我都姑且這般心痛了,可是母后她都在做什么?這些她都看不見嗎?”
“公主…”鄺嬤嬤的嘴唇抖動,囁嚅了一下。
她其實很想替周太后辯解的,宜佳的事,雖然嫁去林家是做棋子的,但周太后一開始肯定也是沒料最后事情會發展到那個地步,甚至要了宜佳的命。在那件事里,蕭植將宜佳當做棋子給犧牲掉了,這也不可能是周太后首肯的,只是事情發生都發生了,當時整個朝廷風雨飄搖,她總不能在那個時候跟蕭植起內訌,徹底翻臉吧?
所謂的手心手背都的肉,鄺嬤嬤其實是打從心底里能夠理解周太后的無奈的。
可同時——
她也是真的心疼宜華。
內心糾結,所以嘴唇蠕動半天,最后也只是重重的嘆了口氣道:“這些都是往事了,都過去了…”
她彎身撿起地上的衣裳。
“過去了嗎?”宜華臉上的笑容卻瞬間就變得更加森冷起來,她自說自話,堅定的搖頭:“不!沒有過去!我心里這輩子都過不去這個坎兒。這些年里,她一直縱容蕭植,難道是她的概念里完全沒有是非觀嗎?不是的!她就是自欺欺人,與其說她是在縱容蕭植,倒不如說她是在自欺欺人的糊弄她自己,她完全不肯、也不敢承認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她覺得她保全了蕭植,只要能掩飾太平的一直安安穩穩的走下去,就能假裝她曾經的選擇都沒有錯!我其實不需要她出面維護我的,我就是覺得宜佳姐姐太可憐了…我不甘心,我不服氣,我恨死她了!”
狠狠的發泄了一通,她這些天來高度緊繃的神經也仿佛瞬間被折斷,渾身力氣盡失,再度抬手捂住了臉,緩緩的蹲在了地上,肩膀不住的抽搐哭泣。
鄺嬤嬤的心里自然也不好受,但是為了安撫她,卻不敢表露出來,只就慢慢地挪過去。
這回她也不勸了,只是將披風重新搭在宜華的肩膀上,然后拖著哪條傷腿艱難的半蹲在她身邊,伸出手臂圈住這個孩子的肩膀。
這些年里,母女兩人之間斷了一切的音訊往來,宜華知道周太后是沒臉聯系她,而她自己,卻仿佛是故意用這種方式在給對方懲罰,甚至于兩國間隙出現問題之后她還不無痛快的想過——
這也是是一件好事,她在南梁過得越是不好,就越是能夠加深母親心中的愧疚,她幾乎自虐一樣的想要逼迫那個女人去重新審視過去,想讓她后悔。
而這十八年的老死不相往來,她自己的心里又何嘗輕松好過了?
以前沒有契機的時候,就把所有的情緒和情感都壓抑起來,而這幾年因為兩國之間點關系再度變動,蕭樾找到她,她又和大那邊有了些往來,于是心里封存起來的那些舊事和情緒早就開始蠢蠢欲動,直到今天,借著鄺嬤嬤的一句話,徹底爆發了。
她蹲在地上,終究像是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一樣,狠狠的哭了出來。
鄺嬤嬤沒勸她,她自己一直哭了很久很久,一直到眼淚哭干了,才...
干了,才抹了把臉,扶著早就蹲不住的鄺嬤嬤站起來。
宜華的心情不好,草草的吃了幾口飯就打發了鄺嬤嬤下去休息,她自己關在寢殿里睡覺。
這些天,就算她面對梁帝那些人永遠都披著一副無堅不摧的鎧甲,但她畢竟不是真正的鐵人,精神一直高度緊繃,睡得也少,確實累得不輕。
下午醒來,等陳太醫過來給鄺嬤嬤二人看過了傷勢之后,只吩咐了宮人要照顧好兩個傷者,就又回寢殿睡去了。
鄺嬤嬤不放心她,就過來她的寢殿宿在了外殿。
次日一早,陳太醫再過來,宜華還是親力親為的去偏殿盯著她給鄺嬤嬤還有葉蕓上藥,其他的宮人都低眉順眼的在角落里看著,因為用的藥好,兩個人的傷勢雖然一時好不了但顯然也沒惡化,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松了口氣,可是沒想到陳太醫剛走葉蕓就當著宜華的面告了昨夜替她守夜的那個宮女的狀,說這人就是糊弄事的,窩在她這里睡覺,沒有半點伺候病人的樣子,弄得她半夜想喝水都沒人倒,整個下半夜都沒睡好。
因為葉蕓不是正經的主子,雖然宜華吩咐過讓她們好好照料,可這小宮女也沒太上心,只是盡可能做好分內的事,敷衍著面上不出問題也就是了,昨天晚上看葉蕓睡著了,她哪能真的一夜不合眼的守著,就也自顧打盹兒去了。她是真不覺得這是個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卻真沒想到葉蕓居然會吹毛求疵的告狀。
她立刻反應過來這是對方找茬要整她,又哭又喊的跪在宜面前求情,結果吧——
這位賢妃娘娘更絕,連查證一番聽完她的解釋都沒有,直接以懈怠主子命令為由,叫人把她拖出去打了二十個板子,又冷著臉重新點了兩個宮女過來伺候葉蕓。
鄺嬤嬤睡了一晚,精神養的好多了,又把一眾宮人就歸置起來,分別給派了活兒安排下去了,總算是一切回了正軌上。
安排好這些人,她又去了宜華的寢殿,推門進去就見宜華正坐在暖閣的書桌后頭寫字。
“外頭怎么樣了?”鄺嬤嬤進來時候她剛好放下筆,拿起手里的紙條一邊吹干了墨跡一邊頭也沒抬的問。
“借著這個下馬威,老奴再出面敲打一番,總歸是鎮得住他們的。”鄺嬤嬤笑道,把端著的參茶拿進來放在案頭上,“這些人都是梁帝命陸啟元挑選送過來的,收歸己用是不可能的,但想來他們也不敢造次,公主不用理會這些瑣事,奴婢和葉蕓能看得住他們。”
“嗯。本宮這里雖然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但也容不得他們不安分的四處窺伺,反正又不是自己人,他們若是聽話,就這么著,若實在壓不住,還有不規矩的,就隨便安個什么罪名攆出去,讓陸啟元換人就是。”宜華點點頭,她沒先過要拉攏這些人,底線就是他們也不能不安分。
鄺嬤嬤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看見她拿在手里的紙條又不禁奇怪:“公主您這是…”
宜華將那紙條折起來,遞給她,唇角玩味的勾了勾,眸中同時卻閃現出一抹冷光來:“昨天的話只說到一半,無論如何子御他們夫妻倆都是幾次三番幫了本宮大忙的,二表哥的事…我是要提醒他一下的。”
周暢源這些年究竟都做了什么她無從得知,但他一直這么偏激,既然都可以半點不怵的在南梁的朝堂后宮里攪風攪雨了,真保不齊他的手也會伸到大那邊,雖然不確定他究竟會做什么,好歹是該跟蕭樾夫妻打個招呼,告訴他們這個人的存在。
梁晉知道的有關周暢茵的信息還是太少,未必真能幫上忙。
“您要送信回去給六殿下?”鄺嬤嬤聳然一驚,聲音連忙壓低下來,又匆忙的回頭看了眼,確定門外沒人偷聽這才繞到她身邊來。
“千里迢迢,又沒有專門的送心渠道,就算本宮有心,也是無能為力。”宜華搖頭,把紙條塞她手里,“這個用咱們以前的那條線給我送去晉兒府上。”
鄺嬤嬤聞言,就越是有些驚慌,瞪大眼睛道:“您是說太孫殿下他現在難道還在皇都嗎?”
“不會他,他要是出事,必然要連累我,這孩子有分寸。”宜華道,說話間,眸色就又更顯幽深幾分,凜冽道:“送信是假,本宮只是想試一試我的信究竟還能不能順利送出去了。”
如果行刺梁帝的事只是周暢源臨時起意,那么現在他如果被自己勸退,那么這皇都的一切他就都不應該插手了。
尤其,這只是她送去給梁晉的信,就更不該出問題。
鄺嬤嬤并沒有領會其意,只是對宜華的決定從來不會質疑,只小心翼翼的將那紙條折好就出去了。
宜華在這宮里這些年,哪怕是被幽禁,她要好好的活著,也不可能不打通一些門路的,她手上銀錢充足,南梁宮里的宮人不會死心塌地的做她的心腹,但是利益驅使,她又一直將分寸掌握的很好,傳遞消息和疏通內務府還有御膳房兩處的各種供給這幾條線一直都用得得心應手。
而且她和梁晉的關系是秘密,梁晉進宮都是打扮成小太監,偷溜來見她,她若是有急事要給梁晉送信,也是在普通的采買單子上留下線索,旁人看不出端倪,梁晉自然看得懂。
當天中午鄺嬤嬤就將紙條塞進她們常用的一個食盒的暗格里,交給下面的宮女帶著去了御膳房,等宮女把飯菜取回來的時候紙條已經不見了。
她把消息報給宜華,宜華只點頭說自己知道了。
結果梁晉那邊還沒來什么回應,次日宮里就有消息散開了,說前一天跟著管事出去采買的小太監,有一個人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