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曇拿袖子低頭飛快的按了按眼睛,抬起頭來的時候青瓷已經推開了房門。
武青林自門外進來。
蕭樾舉步自武曇身邊挪開兩步。
“大哥!”武曇叫了一聲,開口覺得鼻音有點重,就又吸了吸鼻子,然后才問:“你怎么過來了?”
蕭樾站在旁邊,臉色不是很好,武曇又是這個樣子,武青林一看也就差不多能猜到兩人之間是發生了什么事。
方才他有仔細的考量過蕭樾所說的話——
若是換做別人也還罷了,現在隱藏于背后隨時都會出手將他們兄妹置于死地的人是他們的父親,他自己對此都已經是防不勝防了…
確實,再繼續瞞著武曇,對她只是有害無利的。
武青林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握緊又松開,然后深吸一口氣,方才下定了決心,重新對上武曇的視線道:“有些事,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了。”
他的語氣,十分的鄭重。
武曇聽的就是心頭猛然一緊。
她有些局促不安的抿了抿唇,目不轉睛的盯著面前的武青林。
藍釉沏了茶送進來,沒等蕭樾吩咐就又自覺的退下了。
武曇此時無暇他顧,只是緊張的看著她大哥的臉,狐疑道:“大哥…要跟我說什么?”
“是…”武青林張了張嘴,一時間卻還是有點踟躕著欲言又止。
蕭樾看了他們兄妹一眼,倒是識趣,主動問道:“需要本王回避?”
說著,就徑直抬腳往外走。
“不必!”武青林定了定神,伸手將他攔下。
他對蕭樾的印象談不上好壞,只是因為武曇的關系,如今也唯有盡量說服自己將這人做自己人來接受了,只是開口的語氣依舊冷澀和抵觸,頗帶了幾分諷刺:“王爺想知道的事,恐怕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也不必多此一舉的從我這里再探口風。”
武曇見她大哥對蕭樾惡語相向,不由的微微一怔,眉頭隱約皺了一下,心里就越是不安。
武青林已經不再理會蕭樾,徑自走上前來,牽著她在床沿上坐下:“曇兒,你坐下!”
農家院落,這屋子的地方雖然不算逼仄,家具卻沒幾件,他們兄妹倆往那床沿上一坐,也就再擠不下第三個人。
當然——
蕭樾也不可能擠過去蹭這點地方。
于是,就走到墻根底下的椅子坐了。
武曇拿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卻仍是在她大哥身上。
她也看出來了武青林的為難,便就斟酌著主動問道:“大哥是想跟我說今夜那些流民行刺的事么?”
“那件事晚點再說。”武青林知道避無可避,索性就也不耽誤時間,直接心一橫,鄭重的告誡她道:“曇兒,今夜我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要記清楚了,性命攸關,切不可馬虎,知道么?”
武青林很少有這么鄭重其事跟她說話的時候,武曇還是不免有些意外,下意識的才要點頭,武青林似乎并等不及她的反應,緊跟著就是話鋒一轉,繼續說道:“首先,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從今以后,你我之上,就只有祖母,沒有父親了,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沒有父親了?
武曇的腦子向來轉得快,即便武青林說的隱晦,她也能準確的領會其意。
只是震驚過度,免不了就是心跳一滯,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她狐疑不解的盯著自己大哥臉上莊重的表情,一時間想到了什么,不由的又看了蕭樾一眼,然后才遲緩的問:“大哥到底想說什么?”
難不成是她的判斷有誤?今夜這些事最大的疑兇不是蕭樾,反而是父親?
還是——
蕭樾私底下跟兄長說了什么,以至于說服了兄長和父親反目了?
武曇的心里沒底,難免就驚疑不定。
既然已經決心坦誠,武青林就不再藏著掖著了,深吸一口氣,撿重點的繼續快速說道:“今晚發生的這件事你親眼目睹,應該也看出來了,能設這樣的局,必然和駐軍方面牽連甚廣。還有數月前我去江堅剿匪,回程路上遭遇刺客暗殺,兇手也是出自這邊的。雖然我現在并沒有拿到誰的手腕…但是六月初一你跟祖母在相國寺遭孟氏暗算,孟氏手下驅策的那些人手都是父親留給她的!”
“你說什么?”武曇在聽說她大哥在江堅境內就曾遭遇過一次暗殺的時候就已經坐不住了,再聽到相國寺的事,就蹭的一下跳了起來。
武青林道:“其中的漏網之魚,事發之后準備來元洲城給父親報信順便投靠,人我已經親自審問過了,確鑿無疑。他們一直被父親以親信的名義暗中豢養在京城,交代給了孟氏操縱,為的…是提防我。雖然那人招認的原話是,當時他們受到孟氏的蒙蔽,并不知道孟氏要下手的對象是祖母,可他們對你也是沒有半點顧惜的。我的意思…你聽明白了嗎?”
要不是武勛提前有暗示他們不必顧念她,那么孟氏指使他們去相國寺殺人越貨的時候,那些人就該有所顧忌,不會動手的。
武曇也很清楚——
如若真的如武青林所說,那些人都是武勛豢養的,那就真的只能說明隨時對他們兄妹下手都是武勛默許的。
武曇雖然方才也有懷疑過武勛,但畢竟無憑無據,又是一時義憤,并沒有真的過心的。
此時聽了武青林的這番話,她便突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一樣,腳下晃蕩了兩步,又緩緩的跌坐在了床沿上。
父親在京城里特意留了人?就是——
為了針對他們兄妹的?
怎么會有這種事!
她一時還有點接受不了,掐了掐手心讓自己冷靜下來,還是越想越是覺得不可思議,就又焦躁的問武青林:“大哥…你沒有當面跟父親質問吧?”
話是這么問,她心里卻很清楚,必然是沒有的!
否則——
如果武勛真的居心叵測,武青林一旦當面跟他對質了,那么今夜他遇到的就不會是這樣一個迂回的圈套,狗急跳墻之下,武勛在這里有勢力有人手,他要滅口武青林,隨便找個理由,就能直接指揮千軍萬馬圍剿!
想到這一點,武曇就越是心驚。
他大哥成天都呆在這樣的環境之下——
能活到今天豈不是命大?
武青林搖頭,這個話題也是讓他心頭沉重又憤怒的。
只不過,對于武勛,他已經不抱任何的指望,現在最迫切想做的就是要說服武曇,讓她也能對這個人提防起來:“我雖沒當面與他對質,但是上回從京城回來,我曾特意拿你和晟王的事試探過他。”
武青林說著,兄妹兩個都不約而同的看向坐在旁邊的蕭樾。
武曇這會兒腦子有點亂,一時思路沒太跟上,就面露狐疑。
武青林道:“不僅是我試探過,宮里也有密旨給他,想來也是為了叫他出面,斷了晟王爺的念想…”
武曇聽到這里,突然就明白了:“他…沒管?”
既然武勛早知道了這件事,那么如果他想要阻止,也早就寫信回京,勒令她不準再和蕭樾來往了。
可是兩三個月過去了,一切卻都風平浪靜。
武青林沉痛的點頭,隨后下一刻眼眸深處就殺機隱現:“他根本就不盼著你好!”
話剛出口,又發現自己的語氣過激。
他趕緊又緩了緩,然后握了武曇的手在掌中,看著她的眼睛,再一次鄭重的說道:“這些事,我本來暫時不想告訴你的,但是…”
他說著,就又不由的看了眼蕭樾,然后繼續,“今夜又出了這樣的事,我知道,他是必然容不下我的,即使今天我僥幸逃過一劫,也馬上還會再有下一次。如若我有什么意外,就再難顧及到你,所以…曇兒,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很難接受,可你我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妹,至少我得讓你看清楚那個人的真面目,不能再繼續蒙在鼓里,被他暗算了。”
“呵…”這整件事給武曇的沖擊還是挺大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可是想笑的時候又笑不出來,最后就只是不可思議的重又抬頭看向她大哥:“可是為什么?他暗中給了孟氏人手來防范你?這是什么意思?是...
意思?是…難道是為了定遠侯府的世子之位么?”
父親為什么要殺大哥?就他本身而言,武曇找不出任何合理的借口替他開脫,可——
如果他是和孟氏連成一氣的,反而就有個現成的動機了。
為了——
定遠侯府的世子之位?
對武勛來說,所有人都會覺得,武青林和武青鈺都是他的親生兒子,甚至于以武青林的才華和能力,這個世子之位他比武青鈺更有資格,可如果武勛和孟氏是一條心…
那就完全另當別論了!
只是——
武曇依然很難相信,因為任憑她怎樣的回想,也實在是估算不到,曾幾何時他父親在兩個兄長之間已經偏心成這樣了?
明明——
他對大哥是那樣的器重和滿意的!
甚至于——
武青鈺都還被他過繼給了二房的叔父!
在這種種的表象之下,任憑是誰都會覺得他真正看中和栽培的人是長子啊!
而事實上,在這溫情脈脈的面紗背后,他卻已經幾次三番下了殺手,想鋤掉自己的這個嫡長子了?
父親的臉,清晰的浮現在武曇的腦海里,她一遍遍的回想,也依舊沒能從那張臉上找出端倪來!
而且——
若不是心里已經有了十成十的把握,她大哥是不會把這些告訴她的。
武曇緊攥著手指坐在那里,窗外的冷雨被冷風卷到窗紙上,噼啪作響,她覺得自己手腳冰涼。
武青林目前能想到的武勛的殺人動機也就只有這一條。
他苦笑:“可能吧!”
“祖母不喜歡孟氏,你是知道的。”說話間,他站起身來,走到旁邊,“知道祖母為什么不喜歡她嗎?”
有關父親和母親他們那些感情糾葛的事,他本不想說給妹妹聽的,這時候卻已經沒有了遮丑的必要。
武曇抬起眼睛看著他的側影,突然就想到當初林彥瑤跟她說過的那些話。
她目光閃爍了一下,猶豫著一時并沒有做聲。
武青林沒有注意到她表情的變化,就又苦澀的繼續說道:“你們都以為孟氏是父親在元洲城私自做主納的妾,沒有先稟告祖母,祖母因為覺得孟氏有攀龍附鳳的心思,極不老實,所以才不喜歡她的做派。可事實上孟氏的確是父親在元洲城私自做主納進門的,但或者更確切的說,是他金屋藏嬌,養在外面的女人。他納孟氏的事,不僅沒有提前稟報祖母,就是事后也沒吱聲。我想,如果不是母親早逝,這件事,或許到了今天我們所有人也都還蒙在鼓里呢。”
孟氏和武勛的事,武曇是提前心里有數的。
只不過這畢竟是自家長輩的私密事,被武青林和盤托出,她不免就有點尷尬的回頭去看了蕭樾一眼。
好在蕭樾很鎮定,只是大約也是有點吃驚,就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在屋子垂眸思索,并沒有過分的聲張,這樣一來反而免了武曇些許的尷尬。
武青林說了半天沒聽見妹妹的反應,唯恐她別是受了刺激,不禁又狐疑的回轉身來。
武曇趕緊收攝心神,表情卻很平靜:“這些事…我已經知道了。”
武青林深感詫異,狐疑不解的盯著她。
武曇尷尬的扯了下嘴角:“有陣子我對這件事特別好奇,就央了彥瑤表姐去舅母那里給我套出來的話兒。”
她起身,走到武青林面前,因為震驚和氣憤的時機都已經過去了,再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武曇反而像是半點也不介意了,只是略帶幾分悵惘的嘆道:“大哥為什么要把這件事瞞著我呢?都是長輩們感情的私事了,要計較也輪不到我這個做女兒的計較。”
頓了一下,她就真的事不關己的又切回正題上:“就是因為父親和孟氏的這些過往,所以大哥覺得父親和孟氏才是真的一條心?”
“我不知道。”武青林搖了搖頭,語氣煩躁,隨即卻又自嘲的苦笑,“曾經,乳母和嬤嬤們都稱贊父親與母親伉儷情深,可事實上呢?他卻瞞著母親,在千里之外的邊城金屋藏嬌,反倒是孟氏被扶正以后,這十幾年里,他倒是一心一意,再沒有納過一個妾。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所謂的深情到底是對母親的,還是只對那個孟氏!”
替孟氏所生的兒子謀世子之位,是武青林迄今為止唯一能解釋的了的武勛謀殺他的動機了!
可悲的是,他跟武曇的生母卻在死后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這個話題,對兄妹兩人來說都并不愉快。
兩人一時都沒有后話,屋子里的氣氛瞬間沉悶起來,卻是一直沒插嘴的蕭樾突然沉吟了一聲道:“你有沒有想過,或者…是他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孟氏手里?”
“把柄?”武青林和武曇俱是一愣,不約而同的轉頭看向他。
蕭樾抖了抖袍子站起來,款步走到兩人面前:“據本王所知,定遠侯對武老夫人還是孝順的,別的事也都還罷了,可是武老夫人連續兩次險些死于孟氏之手,他卻一拖再拖的不肯給個處置?再有你們府上的那位侯夫人,她本身也是個頗有些城府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孰可為孰不可為,可是卻在武老夫人身上一再的作妖,難道她不是因為胸有成竹確信即使事情敗露,定遠侯也只會維護她么?在本王看來,兩個同樣有恃無恐又不擇手段的人,能維系他們之間的關系穩固的,不太可能是情分,反而是利益的成分居多吧!”
蕭樾此言,也算是一語點醒夢中人了。
武青林腦中靈光一閃,不由的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孟氏當初為什么不擇手段的阻止武青瓊嫁去東宮?”
說話間,他已然目光如炬,緊盯著蕭樾的臉孔不放。
冥冥之中,他早就覺得蕭樾是還知道一些他們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內幕的,所以他才能有那個本事,運籌帷幄的在觀他們定遠侯府的這一盤棋。
這話也提醒了武曇。
孟氏那么懼怕武青瓊嫁入東宮的理由,也是武曇之前琢磨了許久都窺測不透的。
難道——
蕭樾會知道?
她也跟著轉頭去看蕭樾。
蕭樾唇角牽起的弧度似笑非笑,抬手,手掌撫過她腦后的發絲,并且順勢將她順到自己身邊來。
武青林瞧著他這動作,忍不住的眉心直跳,不過按捺住了,暫時不動聲色。
蕭樾這才緩慢又直接的說道:“定遠侯勾結外邦,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經投靠了南梁二皇子豫王,也就是現在的太子梁元軒。”
此言一出,武青林兄妹倆都是齊齊一震。
蕭樾并不理會:“當然,此事本王手里暫時也無真憑實據足以指控他,不過南梁方面我搭上了線,此事已經被證實。從十二年前元洲城一役慘敗,到五年后的失而復得,全都是定遠伙同梁元軒里應外合做的局。”
“你…”通敵叛國?這樣的事遠比武勛想要殺他更讓武青林接受不了,他的胸口急劇起伏,忍不住的想要說點什么,可是蕭樾信誓旦旦,一時之間反而叫他無從辯駁。
蕭樾只就盯著武青林的眼睛繼續說道:“定遠侯為什么要將女兒嫁給太子?因為他需要送一顆棋子進皇城,在大皇權中心的位置,將來才好借這顆棋子挑事,引發大朝中的內亂,好配合南梁北侵的計劃。他一開始選定的棋子…”
他說著,垂眸看了身邊的武曇一眼。
武曇不由打了個寒戰,臉色刷的一白,幾乎是頸后汗毛倒豎…
出于本能的,她突然往他身邊縮了縮。
蕭樾重又收回視線,看著武青林繼續:“被本王打了個岔之后,你家三姑娘就是他退而求其次的唯一選擇了,但是作為棋子,還是被用在這樣至關重要位置上的棋子,被利用過之后,成為棄子的下場必然不會太好…武世子現在能夠明白,為什么你家二夫人會那般喪心病狂的試圖阻止自己的女兒入東宮了吧?”
最后這一句話,正中下懷。
仿佛是盤桓在心頭多日的疑團就這樣驀的散開了,武青林倒抽一口涼氣:“大朝中最舉足輕重的武將,除了我父親就是你,如果是南梁人想要北侵,那么他們要做的,無非就是從內部瓦解分化大朝中的勢力,這樣一來,明知道陛下反對你與我們府上聯姻,他也…”
他之前一直想不通,為什么武勛要做這根攪屎棍,默許了武曇和蕭樾的來往,現在,總算是有一個解釋的過去的合理的動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