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的皇帝已經年近六旬,近十年來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了。
沉櫻本來以為來城外接他們的會是朝中某個官員,沒想到來的卻是位皇親——
魏王嫡孫燕廷襄。
此人一早就帶人等在城外的官道上,看見蕭樾帶隊伍打馬而來便就微笑著上前打招呼。
武曇坐在沉櫻的輦車上,兩人透過紗帳看過去,就見那年輕人談笑風生的在跟蕭樾周旋,即便蕭樾的態度冷淡,居然也絲毫不影響熱絡的氣氛。
武曇撇撇嘴,嘀咕道:“看來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物。”
沉櫻沉默了片刻,也不由得微微沉吟,卻是轉頭吩咐晚棠道:“看此人的穿著應該是皇親,卻不知是他們國中的哪一位,你下去打聽一下。”
蕭樾那邊帶的人手多,雜七雜八的行李也多,全部安排需要花費些時間,他們那一行人就一直停在那里說笑。
晚棠點點頭,從輦車另一側掀開幔帳下去,倒是沒用多長時間就又回來了,回道:“那位說是北燕魏王的嫡孫,魏王是北燕皇帝的庶兄,雖然掌權,但如今也已經十分老邁,他魏王府的世子早七八年前就過世了,這位雖然還沒封世子,但據說是魏王最得意的孫兒,將來襲爵的必然就是他了。”
這個人看上去頗多書生氣,溫文爾雅的樣子,表面確實也看不出更多的什么來。
沉櫻擰眉沉思。
武曇看了她一眼,卻是突然開口慢慢的說道:“北燕的皇帝已經老邁,身下現在唯一的子嗣寧王更是個病秧子,根本繼承不了皇位。自十八年前北燕太子燕霆薨了以后,北燕皇帝的兩位兄弟魏王和陳王就都看出了苗頭,本來宮中貴妃生下寧王以后,朝臣們是松了口氣的,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皇帝那時已經年過不惑,再加上貴妃懷孕時身體也不大好,生的雖是個男嗣,卻先天不足,根本就難當大任,于是那兩位王爺就卯足了力氣對上了。”
她如今小小年紀,又只是個養在深閨的侯府小姐,居然會知道這些事?
沉櫻主仆互相對望一眼,全都有些意外。
武曇對上她的視線,不過莞爾:“咱們大的北境邊關一直在打仗,我父兄又都是武將,自然也會偶爾關心一下戰局和北燕這邊的事,時常會提起一些。最近這陣子,我在王爺那又聽了一些,你還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沉櫻聞言,眼底飛快的閃過一抹復雜的情緒——
按理說小舅舅是不需要對武曇透露這些事的,他會說給武曇聽,八成是為了間接的告訴她…
自從進了北燕境內之后,蕭樾也不好太不把北燕人當回事,偶爾就會隨著徐穆等人騎馬走一段,一般那時候武曇就被他送到了這輛輦車上讓兩人作伴。
沉櫻定了定神,暫時把那些復雜的情緒拋開,只又問道:“小舅舅還跟你說過些什么?”
她來北燕,真正要和親的對象還沒定下來。
既然是跟皇族沾邊的,就都有可能,畢竟北燕朝中的局勢也不太平。
她也只知道北燕皇帝因為沒有皇嗣可以立為太子而導致了兩個親王覬覦皇權,互相爭斗了多年,至于其中細節就不是她遠在千里之外的一個深宮女子所能知曉的了。
這時候也不是害羞和臉皮薄的時候,沉櫻問得很坦然。
武曇顯然也沒往歪處想,聳了聳肩,又伸手將垂下的帷幔撥開一點往外看去,看著馬上那位皇親貴胄繼續說道:“魏王和陳王兩派爭斗多年各有損傷,五年前老陳王就去世了,陳王世子承襲王位,顯然已經不是老奸巨猾的魏王對手,這幾年雖然勉力支撐,陳王府卻已經有了衰敗之勢,現在朝中等于是魏王獨大了。北燕的皇帝雖然目前還將權柄死死的攥在手里,但是他的年紀和身體狀況都在那里擺著,也撐不了幾年了,反正以現在他朝中魏王的勢頭,就算皇帝能死扛著不立魏王的后嗣為太子,那么等他駕崩之后,魏王府也應該能夠一躍而上…屆時,魏王的這位嫡孫就是北燕新帝的不二人選了。”
沉櫻聽得微微吃驚:“所以外面那位文質彬彬的魏王孫,現在已然是北燕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貴了?”
未來的皇帝!
最有希望繼承大統的人!
武曇點頭,緊跟著又感慨的嘆息了一聲:“看這人的做派,還真不像是個有魄力的人,翩翩貴公子一個嘛…這就是傳說中的人不可貌相么?”
沉櫻看著外面長相斯文,言行舉止都翩翩有禮的燕廷襄,一時之間也是有點恍惚。
反正輦車停在這里,她們又不能跑下去瞧熱鬧,坐著也無聊,武曇索性就拉開了話匣子,繼續道:“北燕皇帝可能是撐不住幾年了,他們國中應該近幾年內就會有大動作,并且這還并不是正常的皇權交替,屆時國內多少會起風波的。據說年初他們戰敗之后之所以會想辦法同我朝議和,就是魏王力主的。這一次聯姻之后,起碼就能穩住他們那邊邊境的局面,不至于將來在新老政權交替的時候同時面臨內憂外患。”
這時候,她言語之間就有點含蓄了。
沉櫻領會其意,卻不是羞怯,只是微微的蹙了眉頭,也朝外面看了眼馬上的燕廷襄,忖道:“這位魏王孫看著應該及冠了吧,難不成還不曾娶親?”
大國中一般男子,不著急的話,都是十七八以后娶親的,料想北燕的情況也差不多。
“他…今年是二十一還是二十二吧。”武曇想了下,沒想得太清楚,“魏王對他寄予厚望的,這么一個優秀的孫兒往人前一站就是最好的標桿,就能引得一大票朝臣想要攀親,鞍前馬后的為他們效力。而且吧,他這年紀,確實也不著急成親不是?”
為了利益,晚成親兩年有什么?
顯然,魏王祖孫是將這一重關系利用的徹底了。
現在別說成親,這位魏王孫身上更是連婚約都沒有的。
沉櫻擰眉沉默了下來。
武曇等了一會兒,見她不說話,就又主動開口道:“他們都是怎么想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那舅舅心里是怎么打算的,男婚女嫁,又不是只聽他們男方的意思就行的。”
沉櫻心里有些亂。
她雖然有了一定的心里準備,卻沒有想到北燕的亂局遠遠地超出了想象。
這時候說是心里完全不擔心?
那是不可能的。
她捏著袖口的暗紋,咬著牙又沉默了下來,半晌,重新再抬頭看向武曇的時候就忍不住問道:“小舅舅可能對你露過口風?”
這話倒是把武曇問得一愣。
她搖頭:“這種事,他怎么可能會跟我商量?”
她是他的什么人呢?別說沒有正經的名分在,就哪怕她已經是名正言順的晟王妃了——
像是這種事關兩國的大事,他還會跟她商量不成?
沉櫻心里越發的沒底,不由的又沉默了下來。
武曇想了想,就抓了她的一只手握在掌中,像模像樣的安慰道:“沒事的,他人都在這里了,總不能什么力都不出的就溜一圈便回去了,沒跟你說…大概還是想先面見了北燕的皇帝之后,探一探口風吧!”
沉櫻被她這突然就少年老成的模樣逗笑了,卻又抿唇忍住:“沒事的!既來之則安之,我也就是因為事情還沒完全定下來,所以懸心。”
兩個人把話題岔開了,又說了會兒話,蕭樾那邊就交涉好,車隊繼續前行。
北燕皇室為了表現自己對次此寧國公主被許嫁來朝的重視,提前就叫人翻修了城中一處最大的皇家園林供使團下榻,名曰茗湘苑。
那園子很大,蕭樾就直接帶著兩千衛隊進了城...
進了城,來充當園子的守衛。
不過就是區區兩千人的編制而已,雖然不合規矩,不過燕廷襄倒是沒有為難,只道叫人先去稟明皇帝一聲才能作數,就先親自帶著蕭樾一行進城了。
北燕這邊和京的情況差不多,百姓集結了很多,充滿了街頭巷尾的在看熱鬧。
雖說皇室嫁娶和他們八竿子打不著,可是兩國和親,就意味著一方百姓面于戰禍之苦了,這對百姓來說,也是件值得歡慶的大事,所過之處,甚至有人在隊伍要行過的街道燃放了炮竹慶祝。
輦車外面熙熙攘攘的都是說話聲和談笑聲,無比的熱鬧。
晚棠靠在邊上豎著耳朵聽,聽了一會兒臉上就不由的露出些喜氣:“百姓們都說公主一定是美貌又心善的好人呢…”
和親的女子,但凡是走出這一步,從此以后故鄉只在夢里——
即便是尊貴的皇室之女,也會成為人們同情和可憐的對象。
背井離鄉,從此不見親人面,這真的不是件好差事。
沉櫻笑了笑,沒說話。
她真的沒有那樣的偉大,做這件事,其實一開始就是出于私心罷了!
隊伍緩慢的前行,趕在午間之前在茗湘苑的大門前停了下來。
“收到國相大人快馬加鞭送來的公主的行期,我朝陛下就下令工部趕在這日之前將園林整修一新,供公主殿下和晟王殿下入住。當然,園林簡陋,當是比不得大的內宮,還請兩位海涵。”燕廷襄微笑著介紹。
這園子很大,彼時大門敞開,在影壁之前已經是一片郁郁蔥蔥的花圃,里面兩顆盆栽的景觀樹被修剪成仙鶴的模樣,再加上花草點綴,十分的喜慶應景。
“橫豎也住不了幾日,倒是勞燕皇陛下費心了。”蕭樾淡淡的說道,然后轉頭吩咐身后的薛文景,“這陣子咱們就住這了,薛大人安排一下隨行的官員吧。”
“是!”薛文景躬身領命。
蕭樾才又轉頭沖著輦車這邊道:“到了!”
“是!王爺!”晚棠應了一聲。
跟車的宮婢們馬上搬來墊腳凳,因為是正午時分,又有人頂了華蓋過來遮陽。
有宮婢從兩側撩開幔帳。
燕廷襄負手而立,就站在大門口這邊看著,里面露出正襟危坐的寧國公主的衣角,他卻依舊是面色坦然,既沒有刻意回避,也沒有急切的想要一睹真容。
總之——
一眼看去,還是個君子作風!
眾人正等著大的公主下車,然后很快的就有一個嬌小的人影蹦蹦跳跳的出現在視線里。
燕廷襄的眉心不由的一跳,還沒等看清楚對方的長相,本來正站在他旁邊的蕭樾卻大步走了過去。
那女子提著裙子正要踩著墊腳凳下車,一腳邁出來就被他撲了個滿懷。
他居然是——
一抬手把人給抱下來了?!
大怎么都是禮儀之邦,就算兩人是舅甥,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
這成何體統?!
燕廷襄眉心擰成的疙瘩直接就沒再松開,詫異不已的看著眼前的兩個人。
蕭樾將那女子攜下輦車之后又順手將她鬢邊的一縷發絲撥到耳后,旁若無人似的跟她說話:“這邊的氣候好像有些干燥,還適應么?”
他面前的少女嬌嗔一笑,眸子清澈又明亮:“不適應你能馬上給我下場雨么?”
“呵…”蕭樾聞言,就好脾氣的笑了,手掌還拍了拍她的肩背。
燕廷襄正覺得五雷轟頂,下一刻,看著這女孩子的身高和大約的年紀才后知后覺的猛然醒悟——
這不對!大的寧國公主今年已經十七了,眼前這小姑娘才多大?十二三?
他這邊略一分神,就聽到蕭樾身后另一個聲音響起:“二小姐可能是憋悶的緊,畢竟我是說不得笑話幫她解悶的。”
燕廷襄連忙收攝心神,這次循聲望去才看到已經在他失神的間隙從車上下來的沉櫻。
穿著貴重的皇族冠幅,修飾的一絲不茍…
原來這位才是此次大送來和親的正主兒!
他心里微微松了口氣,至少這位真正的寧國公主和他想象中的無甚出入,這樣就好!
不過再轉念一想,視線不由的又移到蕭樾跟武曇身上——
這兩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再度擰了眉頭思忖。
蕭樾已經走到了跟前:“這就是本王的外甥女沉櫻。”
“公主!”燕廷襄連忙收攝心神,卻是謹守著禮數,說話的時候目光都很安分,并沒有再多往沉櫻臉上瞄去一眼。
沉櫻也只是略一頷首,沒做聲。
徐穆就從旁邊走上前來道:“我朝陛下晚上在宮中設宴為王爺和公主接風,屆時會有車輦來接二位,現在園子里午膳已經備好,就讓我們公子陪宴,本官離朝多日,要馬上進宮先去給陛下復命。”
蕭樾點頭:“一路上多虧了國相大人照拂,就煩您先替本王跟貴國的皇帝陛下問個好吧。”
“好!”徐穆答應著,又拱手一禮就先帶著他自己的隨從上馬離開了。
“王爺和公主殿下請吧!”目送他離開,燕廷襄就側身讓了一步,請了蕭樾和沉櫻先行。
沉櫻沒多想,抬腳就往臺階上走。
武曇本來在她另一邊,蕭樾伸手去牽她,不想她往這邊一邁步卻不小心踩了沉櫻長長的裙擺一腳。
就那么輕輕一下,沉櫻只是身子一晃,倒是沒有跌倒,不過人有些受了驚嚇,不由的低呼一聲。
燕廷襄就站在旁邊,見狀,不由的抬手擋了一下,不過居然是這種關頭都沒失了分寸,就只是橫臂攔在沉櫻身側,根本沒主動握她的手臂攙扶,同時輕道了句:“殿下小心!”
晚棠從另一側扶住了沉櫻,沉櫻穩住身形,倉促抬眸的那個瞬間兩個人的視線不期然撞在一起。
沉櫻微怔。
燕廷襄卻是從容又坦率的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來。
他人本就生的斯文俊秀,這一笑,就更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又添了幾分光彩。
沉櫻畢竟也是個年輕的姑娘,見狀,不由的微微紅了臉。
不過她的反應也快,隨后就移開了視線,然后才道了句:“多謝!”
語氣很隨意,像是隨口一言,并聽不出什么特別的感激來。
燕廷襄也沒再有后話,一行人先后進了園子。
因為蕭樾一行趕路都累,下午還要休息,午膳就沒有耽誤太長時間,用飯到中途宮里就有人來傳信,說是北燕皇帝準了蕭樾的請求,讓他帶來的人過來換走這園子的守衛。
蕭樾派了人出去給那邊等著的燕北傳信,回來繼續用完了午膳燕廷襄就帶著他帶來接待的幾個官員先走了。
蕭樾領著武曇回他們自己的住處,路上便開門見山的問她:“你故意絆的沉櫻?小小年紀不學好,這是要學著人家牽線做紅娘么?”
語氣很是調侃,顯然也沒當真。
武曇哼了一聲:“我眼睛又不瞎!暗送秋波什么雖是好事兒,可惜啦…此人心機頗深,心術不正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