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霖從來就不是個會咄咄逼人的人,所以他的無論是神情還是語氣都不像是在質問。
胡貴妃只覺得喉頭發緊。
許是燕霖的目光是在是太純凈又太平靜了,她一時之間突然有種無地自容的恐慌。
“我…”她張了張嘴,卻只剩下喉嚨里的吞咽。
唐嬤嬤從外面跟進來,連忙將胡貴妃護在一邊,面上擠出一個笑容道:“三殿下您又不是不知道,皇后娘娘和咱們娘娘之間有些誤會,這些年里始終無法釋懷,今天的事…”
燕霖沒有出聲,也沒阻止她說下去,只是微微一抬手。
掛在他指間的兩塊玉佩露出來。
絲線交叉纏繞。
兩塊玉佩掛在他手指上,互相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唐嬤嬤頓時就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嚨,泯滅了聲息,同時臉上表情是僵硬如死人一般。
就因為燕霖平時實在是太不管事了,她們都習慣了凡事不把他考慮在內,以至于這種習慣養成,都讓她一時忘記了今天胡貴妃之所以能全身而退是誰的功勞。
胡貴妃看見那兩塊玉佩,也是眼睛忽的大睜,緊跟著身子晃了晃。
趕在自己跌到之前,她突然倉促的跑了兩步撲到燕霖跟前。
唐嬤嬤以為她是要去奪那兩塊玉佩,不想她卻撲到桌子上,雙手死死的攥住了燕霖的手,急切的道:“霖兒,這件事你暫時不要告訴你父皇。”
她的神情語氣,與其說是命令,不如說是懇求。
燕霖看著她,眼中顯出一絲悲憫的情緒,不過只是一瞬間就再次消失于無形。
他反問;“為什么?即使關在后殿的那個女人對兄長說過那些話,但畢竟也是血濃于水,母妃為什么會覺得兄長就一定會被人蠱惑,而不會相信你?”
胡貴妃的眼睛,又在一瞬間瞪的老大。
她突然泄了氣一樣的一下子跌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神色驚惶的盯著燕霖,確認道:“你…她都跟你說了?”
那個雙綺擰得很,這次回宮,對她都沒幾句話的,怎么可能…
燕霖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撬開她的嘴?
燕霖看著自己母妃這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心里又如何好受。
只不過他臉上依舊是那么一副平淡的表情,垂眸看一眼手里的玉佩,輕聲的道:“我給她看了這兩塊玉佩,告訴她兄長已經回宮了,她怕兄長有危險,應付不來朝中復雜的形勢和這宮里險惡的人心,就什么都對我說了。”
立在門邊的唐嬤嬤露出驚駭的表情,驟然抬頭往這邊看了眼。
可是貴妃娘娘和寧王殿下之間說話,沒她插嘴的份兒,她雖心驚肉跳,卻還是閉緊了嘴巴,掩飾著很快的又垂下了頭去。
胡貴妃捏著手指,再看著燕霖的時候,眼神就變得小心翼翼:“你相信她的話嗎?她說…”
話到一半,她突然哽咽了一下,然后才有些艱難的繼續說完:“我是故意拿自己的親生兒子做局去構陷太子的。她說本宮是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女人,這些話…你相信嗎?”
她沒有言辭激烈的質問燕霖,這些話反而是問得十分的凄惶和委屈。
燕霖看著她,能夠感受到她內心的顫抖和煎熬,卻沒有回避她的問話,只是如實戳破:“兒臣相信什么、抑或是不相信什么,這有什么打緊的?其實母妃心中,這些年真正惶恐和忐忑的是父皇心里究竟怎么看待這件事,不是嗎?”
當年前太子自裁之后,何皇后就瘋了一樣,并且抓著此事做把柄,很是大鬧了一場,就說是胡貴妃為了構陷太子而犧牲了親生兒子。
當時她的精神一度不太正常,皇帝就勒令不準將這些話外傳,只作瘋話聽了。
再加上事情還沒鬧完,胡貴妃就再度有孕,太后為了子嗣,也插手進來,事情就被壓了下去,漸漸地不再被人提起。
宮里的老宮人多少都聽到過一些風聲,可是胡氏后來又生下了燕霖,并且被冊封為貴妃,那些流言蜚語就沒人敢提起了。
如今十八年過后,胡貴妃也從來沒有想過那件事會被人舊事重提,并且——
還是由她的親生兒子當面質問她的。
燕霖把話說的很直白。
胡貴妃的嘴唇微微顫抖,卻不知道該怎么接著說下去。
這些年來,雖然她已經是離著后位只有一步之遙的貴妃了,皇帝也依然給她應有的體面和寵愛,可別人不知道,她自己卻能明顯的感覺到皇帝待她已經不是她初入宮那兩年的光景了。
那時候,他是真的喜歡她,那種歡喜和寵愛,是能從眼神里流露出來的,會格外的在意兩人相處時候許多小細節的東西…
可是后來呢?他對她還是寵愛,但那真的就只是一個男人對后妃的那種寵愛了,而不是一個男人打從心底里喜歡一個女人的表現。
多少年了,她在這宮里依舊過的榮華顯貴,被其他的妃子嫉妒。
也即便她自己也曾一遍遍的安慰自己說男人對你的新鮮勁過去了之后,這般的相處也是正常,可事實上每每午夜夢回,從睡夢中驚醒的還是她都能清楚的意識到這其中的差距和不同。
這些話,她沒對任何人說起過,為的是自欺欺人。
而現在,被她的兒子當面戳穿。
胡貴妃艱澀的開口,卻是有些茫然的低聲道:“我以為這些年我已經足夠安分了…”
太子死了,她的長子下落不明,可是她還有一個兒子,她還有燕霖啊!
即使燕霖的身體不好,他也是皇帝唯一的子嗣,被扶上儲君之位簡直順理成章。
但凡是她有一丁點的野心,聯合一些朝臣給皇帝施壓,如今這宮里甚至是京城里都不會是這般的局面!
難道——
就這樣還不足以抵消皇帝心中的疑慮嗎?
燕霖看見她亂飄的眼神,突然覺得很無力:“母妃,你真的不是這塊料。要么你就真的拿出魄力和手段,和母后一樣,用實際行動撐起你的野心來;要么就認清楚的自己的斤兩,從一開始就不要撲進去蹚渾水。”
胡貴妃愕然,驚訝的看著他,不知所措。
燕霖對她是真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了,索性就往旁邊別開了臉去不再看她,一邊神色冷然的繼續說道:“徐穆,就是你在這些年里最大的敗筆,你還不知道嗎?如果你真的坦坦蕩蕩問心無愧,為什么還要越過父皇去,背地里又托付了徐穆去進一步尋找兄長的下落?別跟我說你是覺得多一人盡心尋找就多一分能找到的可能,這件事看在父皇的眼里,就是你串聯朝臣在暗中行事,就算你不曾插手朝政,這件事也是解釋不清的。而你在托付徐穆去尋找皇兄的這件事上,要么就是心里有鬼,要么就是別有圖謀。”
胡貴妃沒有想到自己一時謹慎做下的事,居然會被兒子曲解成這樣。
她蹭的站起來:“你別胡說,我哪有什么圖謀和決心?只不過因為我在宮里,插手不上外面的事這才托了徐大人幫忙…”
燕霖不以為然的搖頭:“徐穆越過父皇在幫你辦事,你知道嗎?即便以前都沒有實證,今天也已經無從抵賴了。他明明已經有線索找到了兄長的下落,午間進宮復命的時候卻對父皇只字不提,反而遣了徐夫人把最重要的認證偷偷的帶進宮里來給母妃軟禁?”
胡貴妃矢口否認:“沒有!他那是…”
燕霖卻沒給她辯解的機會,直接出聲打斷:“別說是為了謹慎起見需要讓母妃先做個確認,他是朝臣,是北燕國中的宰相,這樣做事,于禮于法都不合。母妃,這世上有太多的事,都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有權利平叛你的是非對錯的也都是別人,并不是凡事你自欺欺人的替自己解釋了就能當成你是對的,知道嗎?”
他的母妃,明明就只適合做一個沉浸琴棋書畫的閨閣女子的,卻非要一腳把自己踏進泥潭里,脫不了身,這是真真的可笑。
胡貴妃受到了聯發的打擊,已經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樣的話,從來就沒有人跟她說過。
哪怕——
是她父兄!
自從她入了宮,得了寵,所有人圍繞在她身邊所說的話都就只剩下恭維和討好。
就連唐嬤嬤,有時候替她辦事的時候,也只是盡量委婉的提醒和規勸。
不得不說,燕霖的這番話,給她潑了一盆涼水的同時更是讓她有了醍醐灌頂之感。
她也一直覺得這些年里她活得提心吊膽,好累好累…
原來,就因為她不是這塊料么?她壓根就沒那個手段和力量來為自己博一段前程嗎?
胡貴妃手扶著桌面,緩緩的又坐回了椅子上,失魂落魄。
燕霖見她半天不做聲,這才又重新回頭看向了她,字字冷然的正色道:“母妃,現在兒臣要您一句實話——當年我兄長流落出宮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胡貴妃不由的一個激靈。
跪在門口的唐嬤嬤也猛的抬頭看過來,神色慌張。
燕霖逼視胡貴妃的眼睛。
胡貴妃面無血色,手指死死的捏著衣袖。
她不想承認的,那個秘密她死咬了十八年,就是連胡家的人都沒說過,她原來以為自己可以死守這個秘密一輩子的…
可是這一刻,她的兒子當面這般質問她,她卻突然覺得心力交瘁,再也扛不住了。
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流下來,模糊了視線。
她的眼神恐慌又彷徨,壓抑著哭聲道:“當年我一念之差,我只想拉下太子…可是…可是…”
想到當年舊事,想到那個她只在襁褓里匆匆看過一眼的兒子,她突然就情緒崩潰,雙手捂住了臉,失聲痛哭:“我沒有想到太子會真的起歹心,我不是有意的,可是我想阻止的時候已經…已經…”
那時候她才剛入宮兩年,風頭正聲,圣寵無雙。
正在得意之時,就對后位和將來的皇位有了向往之心。
于是,趁著皇帝攜后宮去行宮避暑,就想自導自演一出謀殺小皇子的戲碼來嫁禍太子,卻不知道是太子一開始就等著機會還是誰走漏了風聲,結果那一晚居然真的出了事…
大批的刺客闖入鳳寰宮搶孩子,好在皇帝離宮之前加重了鳳寰宮的守衛,那些刺客雖然沒能傷到他們母子的性命,可是混亂中也殺死了好些人,并且剛出生的孩子也在混亂中被沖散了,此后整整十八年,音訊全無。
那一晚鳳寰宮里廝殺的慘烈畫面,胡貴妃哪怕是現在想來都會覺得膽戰心驚。
她捂著臉,嗚嗚痛哭。
而燕霖——
雖然他從雙綺的話里已經隱約推斷出會是這樣的結果,可當這一重真相被胡貴妃親口招認,就這樣毫不保留的坦誠在他面前的時候,他胸中也依然激憤,有種說不出的堵塞。
胡貴妃哭得渾身虛軟,完全不能自已。
唐嬤嬤看著燕霖的臉色不對,就趕緊起身跑過來,又拽著他的袍角跪在了他腳下陳情道:“三殿下,這事兒也不全怪娘娘,娘娘她當年也是沒辦法,皇后向來強勢,太子又不把娘娘放在眼里,再加上娘娘受寵,早就是他們母子的眼中釘了。當年…當年不管娘娘是怎么想的,太子都是實打實對二殿下下手了的。他們母子容不下娘娘,容不下二殿下,要不是歪打正著,因為那件事太子獲罪薨了,后面他們也一樣的容不下您啊…您不能怪娘娘,她也是逼不得已,孩子丟了,這些年娘娘的心里何曾好過?”
必須安撫住燕霖,這件事燕霖知道了不打緊,卻一定不能讓他捅到皇帝的跟前。
唐嬤嬤也是聲淚俱下,哭訴的好一番情深意切。
燕霖端坐在椅子上,隨意的掃了她一眼,然后就站起身來。
唐嬤嬤仔細觀察他的表情,居然完全沒看出個端倪,就只拽著他的袍子連忙高呼:“娘娘…”
胡貴妃被她一喊,才突然從掌心里抬起臉,滿臉淚痕表情茫然的看向燕霖。
燕霖覺得她這個樣子,很像是個無助又迷茫的孩子。
他心里隱隱嘆了口氣,面上表情仍是清冷的說道:“從今以后,母妃不要再和徐家的人來往了,后殿里的那個婦人兒臣帶走了,至于兄長的事…您也不要再插手過問了。”
她真的不是那塊料,這時候不趕緊抽身,還想怎么樣?
面對這樣的親生母親,燕霖也只感覺到了無力。
他踢開唐嬤嬤拽著他袍角的手,抬腳朝殿外走去。
胡貴妃沒太領會他的用意,恍惚了一下就連忙站起來追到了門口:“霖兒…”
燕霖頓住了腳步。
胡貴妃倚在門邊,期期艾艾的盯著他的背影。
過了一會兒燕霖才轉身,對上她的視線,目光深沉道:“就安安靜靜的做個貴妃吧,有兒臣在的一日,您就安穩一日,這已經是我能給母妃的最好的結局了。”
燕霖與她一向不親近,而且——
他也才僅僅十六歲!
并且常年病體纏身,在人前永遠都是被忽視和被憐憫的一個存在。
胡貴妃透過眼前朦朧的水光,看著兒子過分蒼白的臉,有那么一瞬間不知道今夕何年,好像突然之間,這個孩子就長大了,即使身體孱弱,他卻有一刻強大的內心。
他伸出手來,說會替她擋風雨…
燕霖轉身離去。
胡貴妃倚在門邊,眼神凝固了一般,半晌沒動。
燕霖從鳳寰宮的大門走出來的時候,許暢已經安置好了帶走的雙綺,剛好回來找他,看見他的臉色不好,就連忙快走兩步迎上來:“殿下,您…跟貴妃娘娘起爭執了?”
“沒!”燕霖簡短的回了一個字就有條不紊的吩咐,“從今天開始叫人盯著鳳寰宮,母妃身邊有任何人不安分的,都必須馬上報我知道。”
許暢剛要答應,他卻突然又頓住了腳步,一回頭,瞇著眼盯著鳳寰宮門上的匾額,眼中閃過一線殺機:“這兩天,先盡快把唐嬤嬤處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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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寶們,節日快樂!
胡氏這女人吧,算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吧,非主流宮斗者,不過命不錯嗷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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