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演講臺上的加賀伊佐子,化著精致妝容的臉上閃著激動的光芒。
對她而言,恐怕這一時刻才是真正的人生高光。
而且她還沒有忘記過去的職業技能。
站到麥克風前,以專業主播的微笑環視了一下現場后,她相當灑脫地說,“剛才大家就一直在獻祝詞,一些禮數周到的賓客們連酒都沒喝,只專注地聽著演講,所以,我簡單說幾句就好。今天,大家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共襄盛舉,為我的美容室捧場,我衷心感到感謝。”
“見到有這么多人為我祝賀,為我加油,不知不覺就充滿了勇氣和干勁呢。我會努力把美容室經營好的。說句有點自大的話,我甚至希望再過幾年時候,還能在東京開第二家,第三家分店呢。所以大家可千萬不要以為這樣的聚會僅此一次,就此結束。也許用不了多久,我還會厚臉皮地把大家再請回來,慶賀我們的分店開業呢。”
“當然了,相對地,我也會努力的把美容室經營好。對于本店的格調和服務,有一點我可以在這里很自豪的說,在我的美容室里,無論的技師水平還是美容美發的用品,可都是國際一流的呢。我們甚至還有來自法國巴黎和意大利米蘭的專業造型師哦。所以價格上也是很國際化的,絕對配得起各位的高貴身份。謝謝各位,期待擁有愛美之心的您,大駕光臨。”
就在她簡短意賅地說完,公開表示出“老娘明明可以搶你們,卻有志氣地非要靠服務賺錢”的經營理念后。
不但主桌馬上揚起一陣毫不避諱的笑聲,會場也再度涌起如雷的掌聲。
只不過,賓客與賓客之間還是有所區別的。
寧衛民就注意到特別鮮明的一點,席位與席位之間存在著巨大的權利反差。
比如圍坐在入口處附近的那些美容界的人士和身份相對普通的賓客,都是硬生生強忍住想要噴飯的沖動。
直到主桌的客人笑了,那些演藝界名人們的桌子也傳出笑聲了,他們才敢含蓄地低聲竊笑。
由此完全可以看出日本是何等的等級分明,居然連笑的權利都是不同的。
也就難怪日本人總是會抱怨活得壓抑了。
原來他們竟然無時無刻都在感受著清生為人的不平等,活在清晰的階級界限的框架里。
就連泡沫時代也是這樣的,那是真的可憐。
再接下來,便又是松本慶子登臺,挨個把需要致辭的嘉賓們請上演講臺。
這些人有美容醫師公會的會長、《每日新聞》的生活版主編,和東京市議會的干事,他們也都對伊佐子美容室的開業表達了祝賀的心意,只不過這些發言都很短。
而等到這些有頭有臉的客人差不多都發過言之后,最終迎來的就是大吃大喝,真正輕松愉快的歡樂時光了。
想也知道,今天的這頓餐食絕對價格不菲。
因為和華夏風俗差不多,日本人也是講究牌面的。
人家都跑來捧場了,還個個都送了花圈,把這個宴會會場,還有伊佐子在自由之丘的店面,裝飾的就跟華夏最豪華靈堂似的。
那么作為主人,是必須好酒好肉管飽的,不然實在說不過去,真就成了吝嗇鬼了。
何況這個年代人人都向往奢華,如果請客太寒酸,是會被人恥笑的。
更別說宴請的目的還是加賀夫婦為了店鋪造勢了。
想想看如果請客都舍不得花錢,難道還指望這些客人們去用真金白銀捧你的場嗎?
所以哪怕這筆錢是由加賀夫婦他們自己負擔,也會把招待標準定得很高。
寧衛民掃了掃宴會菜單的大致內容,他就發現這一餐不但有最好的香檳酒和法國紅酒,還有最好的海鮮和牛排。
不過,他可并沒有留在席位上等著好菜上桌,或者是陪著松本慶子去應酬旁邊的這些政界和財界人士,說說那些沒有營養的場面話。
因為剛才的初步應酬他其實已經喝了好幾杯香檳酒了,聽嘉賓發言的時候,就一直在忍耐尿急。
此時發言結束,他就急需去廁所解決放水問題。
然而他可是沒想到,當告退離席,穿梭在各桌之間,剛要走出宴會廳大門的時候,他的身后卻突然傳來“寧社長”的叫喚聲。
他回頭一看,居然是住友銀行的吉茂部長。
“您有事?”
“啊,有一點小事。”
吉茂沒有否認,但也沒有直說,“您是要去洗手間嗎?不如我們同去,順便聊一聊…”
“好吧,請…”
“您請…”
坦白的說,從今天見到吉茂這個人,寧衛民就隱隱感覺到他的熱情不會無緣無故。
畢竟這可是住友銀行本部的部長啊。
在住友的銀行系統里地位本就不低,起碼相當于一個支行行長。
再加上住友銀行近年來一直在高速擴張。
1980年,該行的資產額在世界大銀行中居第十六位。
1983年居第五位。
1985年居第四位。
到1986年10月,住友銀行有合并了和平相互銀行。
至此,其資產額已超過富士銀行,成為日本也是世界第二大商業銀行。
這位吉茂部長的地位自然也隨著住友銀行的資產壯大而水漲船高。
如果放在整個社會來衡量,其地位基本上應該能和一個府知事或者大學校長相提并論,而且只高不低。
這樣的一個人來主動對自己示好,甚至不顧年齡的差距,當然寧衛民會多心。
說句心里話,從最初的時候,他就已經隱隱有了預感,對方肯定對自己有所求。
再加上現在,對方又和自己產生了如此巧合的尿點,非要并肩同行,他就更確定了這一點。
甚至還能猜出或許是有點不好公開的事兒。
果不其然,等進了廁所,寧衛民就發現自己還真的猜中了個八九不離十。
敢情吉茂這家伙居然是為了兒子,求他來貸點款的。
這事兒說來其實挺有意思。
吉茂膝下有一子兩女。
長子前幾年大學畢業,因為有老子關照,不但順利進入了住友銀行工作,成為了名符其實的“銀二代”,而且被分到了東京的核心三區之一的港區分行信貸部。
但是,吉茂的長子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能力都實屬一般,偏偏屬于天賦不太夠,特別不爭氣的那一種兒子。
像大學就只勉強考上千葉大學,屬于二流大學里的中等。
而且他的運氣還不好,趕上了日本財經界發生最大變革的特殊時代。
要知道,原本銀行信貸部是位高權重外加清閑舒適的部門,根本不愁客戶。
但因為廣場協議的簽訂,日本金融市場全面開放,金融產品變得日益豐富。
這幾年銀行的生存處境也隨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許多日本的企業都靠其他途徑來融資了,大企業則更青睞成本更低的發債方式。
這就讓日本銀行的傳統信貸業務受到了很大沖擊。
結果漸漸的,各個支行信貸部在日本央行“日銀”制訂的窗口指導下,就有了業績完成的壓力。
那不用說,在港區這樣精英眾多的分行,吉茂長子這個“銀二代”自然就成了能力和學業完全被碾壓的存在。
永遠的倒數第一名不至于,畢竟還有個與之情況差不多的住友銀行本部常務次子來墊底兒。
但這兩位說白了就是阿大與阿二的關系,反正拖后腿的不是你就是我。
唯一令人寬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彼此商量好了,每隔不久這哥倆也知道互相換換位置,倒是免得彼此太難堪。
就這樣,雖然看在吉茂的面子上,住友銀行港區支行上下都對其子厚待有加。
可工作拿不出亮眼的成績讓吉茂長子的前程成了問題。
哪怕吉茂很懂得暗箱操作,可要是他的兒子始終沒有一點亮眼的工作成績,個人履歷太拉胯也很難辦。
強行升職終究堵不住悠悠之口,還會讓提拔他的人成為有眼無珠的混蛋,成為下屬背后議論的笑柄。
甚至退而求其次,直接調離,或是換崗也不行。
因為如果那樣,就會在個人職業履歷中留下抹不去的污點,反而會給前程造成更大的困難。
于是吉茂部長就發愁了。
這意味著,他不但得給兒子找升職的機會,而且還得包辦業績,甚至必須得做得天衣無縫才行。
別忘了,還有個常務的次子也面臨的同樣的處境,他必須在保證讓人抓不住把柄的情況下解決問題才行。
所以沒辦法,吉茂就只能四處賣老臉,可著自己的人脈給兒子找業績。
這不,今天能在這里見到寧衛民對吉茂來來說就是一個意外驚喜。
他不僅記得寧衛民從住友借走的三億円貸款,哪怕年息高達百分之十,也是按月準時繳付的。
而且他還記得寧衛民的壇宮是有共和國官方背景的,就開在銀座,慶典很排場。
開業當天不但許多明星來助興,客人也比較有層次。
尤其是今天看到寧衛民還有松本慶子陪同來參加宴會,他就更能確定寧衛民在東京混得很不錯。
這樣的客戶雖然不夠了解,但卻是可以放心放貸的目標了。
于是乎,他才會主動在慶典開始前與寧衛民攀談。
而這見面后的客套,其實就是印證他所有猜想的過程。
就這樣,當慶典程序一結束,宴會開始后。
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他一覺察到寧衛民離席,也就屁顛屁顛的追來了勢必要抓住這個機會不可。
沒辦法嘛,誰讓可憐天下父母心呢,誰家也保不齊出個廢物點心一樣的慫孩子!
日本人也是有舔犢之情的好不好?
至于吉茂的期望也真的不算太高,只要寧衛民愿以壇宮飯莊為抵押,本月內貸個三億五億的就好。
不用說,盡管吉茂不可能對寧衛民說出全部的內情,肯定為了顏面有一定程度的保留。
但這樣送上門的好事已經足以打動寧衛民。
如果不是他自己遇到了,他也不相信還會有這樣荒誕的事,居然日本的銀行會求人貸款。
他根本也用不著去打聽究竟,只要知道住友銀行愿意白給他錢用就夠了,又有什么理由不答應呢?
甚至可以說,這對他來說就是一份從天而降的驚喜,他求還求不來呢。
別忘了,他又不是日本人,對與日本金融市場上許多成本更低的融資辦法,他是無法參與的。
原本他就因為沒法從日本銀行貸款,才會退而求其次找法國人的。
如果兩者比起來,法國匯理蘇伊士銀行給他的貸款利率就像高利貸。
再加上他今年原本就打算要在大阪或者京都開分店,確實需要用錢。
這豈不是一拍即合?
說來還真是想睡覺,就有人給他送枕頭來了。
所以他了解到吉茂的請求后,第一反應就是點頭,很痛快地表示愿意幫忙。
但是,沒容吉茂高興呢,他隨后又道了聲抱歉,皺著眉頭搖了搖頭。
而他的態度如此反復,當然不是他這人不靠譜,沒想好就亂表態。
反而是因為他很清楚,幫忙最好適當表達出為難,才能讓對方更承情,這是他故意做出來的樣子。
另外,也是因為他胃口比較大,很想要試一試,能不能從吉茂這兒弄出更多的款項來。
直接答應了,那還有什么意思?
果然,吉茂先有點著急了,生怕自己白費了半天吐沫。
“寧社長,您究竟有什么顧慮呢?以您的餐廳規模,不會連幾個億的貸款也承擔不了吧?或許您還不清楚,就在不久之前,本月初的時候,日本央行已經宣布把中央銀行貼現率從5降低到2.5了。其實利息真沒有多少,您如果貸款三億円,一年需要支付我行的利息,也就一千萬円左右而已…”
“您恐怕誤會了。”寧衛民微微一笑,“主要問題其實是差在時間上了。您也是清楚的,壇宮飯莊的投資方是比較復雜的,有兩家單位具有官方色彩。那么按照規矩,我要貸款就必須跟國內提出申請,獲批后才好進行。否則我沒法交代啊。可要是這樣,時間不好說,反正本月內申貸肯定不行的。我的意思,不知貴行可以不可以先接受我名下別的企業以抵押來貸款,一個完全屬于我個人的書店。這個不需要我跟國內進行溝通…”
然而他這話說完,就眼瞅著吉茂的神情黯淡了幾分,“這樣啊,那就比較麻煩了。雖然我能夠理解,但我行對于貸款的企業經營方面還是要求比較嚴格的。一般的小型私人企業,恐怕很難通過申請啊。寧社長,您真的不能想想辦法嗎?”
這是明顯看不起寧衛民了,不過倒也正常,畢竟華夏目前還是經濟落后的國度。
像寧衛民這樣的年輕人,自己開辦的企業肯定沒有官方背景的餐廳更有信譽。
而且日本的書店也確實賺錢不多,日本銀行也不可能隨意給人發放貸款,申貸的門檻還是有的,否則吉茂也就不用替兒子發愁了。
不過寧衛民也沒氣餒,他只是故作無奈的攤開了手,使出了欲擒故縱的一手。
“辦法倒不是沒有,我和國內幾家投資方的上層人物還是能說的上話的,也許可以走走特殊程序。不過嘛,這三億五億的好像太少了。不瞞您說,因為餐廳確實很賺錢,我目前一天流水就是一千萬円。我其實是有考慮,要不要開分店的。今天要是沒遇上您的話,我或許會為此事和法國的匯理蘇伊士銀行聯系,我和他們也算是合作過幾次的老關系了,打我在日本開始經商,貸款就是從他們手里拿的。我相信如果這次以餐廳抵押,貸出更多幾倍的錢不成問題。不過,法國人的利息也會高一點罷了。所以我才會覺得,如果和您達成交易也不錯。”
這話讓吉茂登時兩眼冒光,寧衛民作為一個華夏人,居然有勇氣背負更多的貸款,這是他沒想到的。
他連忙說,“對對,法國人的銀行利率是很高的,恐怕您要多付出一倍的利息不止。既然您的餐廳經營數據這么好,那我們也可以為您調整放貸額度,不知您認為十億円怎么樣?”
“二十億円吧,怎么樣?我的餐廳一年凈利潤至少十億円。按照銀行的準則,應該是會根據企業的營收情況有雙倍授信的吧?”
“這個嘛,好吧,您可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吉茂不由深吸一口氣,不免為寧衛民的擔當和負債能力真心有點驚訝了。
而他也沒忘記補充一句,“不過您得保證您的餐廳確實經營狀況如您所說,本行也會在放貸批準錢差專人去調查的。”
“當然,這點我絕對沒有說謊。啊,對了,我還想問一句,剛才我提及的書店怎么樣?我能保證,書店沒有負債,也是在賺錢的,只是少了一點。每個月只有一百萬円到二百萬円的利潤吧。能不能也放一些貸款給我個人?既然你們做了餐廳的貸款,我總不好只拿書店再去找法國人。”
毫無疑問,寧衛民這話的意思,這書店就是個搭頭了。
吉茂這次并沒有拒絕,認真沉吟了一下,才說,“這樣子啊,您看這樣好不好?如果您餐廳的狀況確實沒有問題,貸款順利批復的話,我就給您的書店也辦個貸款,不過額度不會太高,恐怕最多只能有八千萬円到一億円。這點還希望您能體諒…”
寧衛民當然能體諒。找書苑wwzha
反正也只是抵押生意而已,不包括不動產在內,那能拿到錢就是賺到了。
而且最重要的事,他從住友銀行信貸部撕開了一道口子。
“沒問題,合作愉快。”寧衛民高高興興,果斷的伸出了自己的手。
這次參加慶典,他本來以為是不得不來,會很無聊的一次應酬,絕對沒料到會有這樣的機會和收獲。
而吉茂也是松了一口氣,開開心心的伸手回應。
就這樣,兩個人站在洗手臺前,為剛剛談好的“貸款套餐”而鄭重握手。
雖然說起來,這筆交易內容并不是很干凈,很多地方都可能涉及到住友銀行系統內部的操作違規。
但他們的手卻是剛剛洗完的,毫無疑問,絕對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