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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十四章 甲方乙方

  商場上的人應該是非常務實的。

  要么圖名,要么圖利,要么希望名利兼收,這都是非常正常的事兒。

  正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像寧衛民這樣不圖名,不圖利,信奉“好漢護三村”,只想腳踏實地為家鄉父老做點實事的人,無疑是當下極其少見的異類。

  他的風骨多少已經有點接近那位開辦胡慶余堂的商界前輩了。

  哪怕張士慧這樣只為邀名露臉的主兒,也算得上是商人里的良善之輩了。

  不過說實話,像他們這樣的行為,在過去是很普遍的。

  因為這其實恰恰就是華夏商人和西方商人最不同的地方。

  華夏人心里有家國情懷,追求的是能夠和睦相處的生存環境,哪怕商人也是如此。

  只是華夏經歷過翻天覆地的巨變,商業傳統出現了歷史性的斷層,如今這才顯得希罕了。

  誠然,也正因為如今華夏內地商業環境需要重塑,什么千奇百怪的現象都有。

  有人不圖利,不圖名,甚至也不愿意做事,費盡心機就想弄一個與外方“合資”的名義。

  這也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的事兒,即便是三十年后的人們也是絕難想象的。

  寧衛民就遇到了這樣連他都要瞠目結舌的怪事。

  在把“慧民讀書社”的事兒規劃好了大致計劃,甩給了張士慧去執行之后,寧衛民就抽身去忙別的事兒了。

  畢竟花錢容易賺錢難,他有心做公益不假,但這份善舉也是需要經濟實力才撐得住的。

  不去開源哪兒行啊?

  還是得繼續奮斗啊。

  何況無論公事還是私事,好多事都需要他操心呢,自然不可能守著這一個書店浪費時日。

  于是按照輕重緩急,寧衛民接下來就聯系了輕工局的李處長。

  打算先推進拉桿旅行箱的合作項目,把這件事敲定再說。

  寧衛民和李處長是今年春節過后在飛往東京的飛機上遇見的,很有點風云際會的意思。

  彼此間既可以算得上有緣,也可以說算得上投緣。

  當時這位代表輕工局出國考察李處長,在下飛機取行李的時候,一眼看見寧衛民一行人使用的拉桿旅行箱,直接就被震驚了。

  在他眼里,這樣的旅行箱是是如此的漂亮,是如此的便捷,誤以為是最先進的外國產品。

  之后一打聽不要緊,居然獲知是寧衛民發明的新產品。

  這對他來說簡直不可置信,當場就表示出強烈合作的意向,顯示出了極高的熱情。

  別說,臨回國時,李處長還真的去了寧衛民的大刀商社拜訪過。

  雖然彼此接觸時間很短,但眼見為實是最能增進信任感的。

  當大致了解了一下大刀商社的經營狀況后,以及拉桿旅行箱在東京供不應求的情況后。

  李處長就毫不猶豫地把這個合作項目定為他回局里交差的最優之選。

  而等到李處長回國后,他也顯然一直在盡力促成此事。

  實際上,在銀座的壇宮開業后不久,寧衛民就在東京收到了李處長發來的傳真。

  李處長告訴他說,局里已經基本批準這個項目了,希望他找個時間盡快回內地,與之商洽具體合作條款。

  所以這次寧衛民歸國,對于雙方合作達成,無疑是抱有極大期許的。

  為了與李處長的再度會面,他可以說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不但帶來了從東京購買的禮物,詳細的產品資料,樣品和圖紙,還準備好了支票。

  只要考察完畢,選好工廠,談妥條件,他馬上就可以給付款項,讓工廠開工。

  尤其頭幾天見霍司長的時候,他還從霍司長的口中了解到一個驚人的消息。

  在東北的SY市,虧損已達十年的一家國營企業!

  負債額超過全部財產三分之二的防爆器械廠!

  剛剛宣布倒閉了!

  這在十年后不是個問題,但在這個年代,卻屬于打破先例之舉,非常讓人震驚。

  這說明什么?

  只能說明連鐵飯碗都不保險了,盛大鍋飯的這口鍋,也可能有朝一日被打翻。

  同時還能說明,國內目前恐怕已經不是純粹的賣方市場,短缺經濟了。

  如今可不是所有的東西,不管好壞,只要生產出來都有人買了。

  不是只要不憑票,東西就能被顧客搶光,價格還一個勁地漲。

  毫無疑問,作為生產企業,京城這邊的許多工廠肯定會因為這個消息,感到物傷其類,兔死狐悲。

  一定會對自己的未來感受到了一定的壓力。

  因此寧衛民認為京城這邊的廠家不管日子好過還是難過,都會希望自己的廠子能更保險一點,誰也不會拒絕他的訂單。

  而反過來,他也不是那些惦記著往死了占便宜的外國資本家。

  只要能夠保證質量,不出問題,他其實很愿意開出足夠優厚價碼。

  再怎么說也是一家人,讓京城的廠家賺走了,這叫肉爛在鍋里。

  反而他要是在差價上賺得多了,把利潤都拿走,那邊還得多給日本政府繳稅呢。

  那干嘛不把利潤盡量多的留在國內,干嘛不對家里人實在點?

  即使同樣在繳稅,那也是支持自己的家鄉建設,是愛國之舉,對不對?

  總之,寧衛民從不認為兩邊存在什么根本性的原則問題,會有什么談不攏的實質障礙。

  在他心里,這件事應該是穩拿把攥了,其余的就是快刀斬亂麻的確定工廠,簽合同了。

  可結果沒想到,實際情況卻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樣,這件事居然“難產”了。

  現實又給他上了一課。

  問題不是出在李處長身上。

  應該說,李處長辦事還是挺實在,也挺靠譜的,前后帶寧衛民去實地看了三家廠家。

  有兩家是輕工局麾下排名第一和第二的箱包廠家,還有一家是輕工局下屬最大的皮革制品廠家。

  三家工廠規模,最小的也在千人以上,生產設備和職工素質,也是全市最好的。

  不過這三家廠子雖然一開始都挺熱情,也很感興趣,甚至還擺酒迎接,熱情款待。

  但由于寧衛民為了給日本政府少繳稅,不能直接和國內工廠產生聯系。

  需要以國內的易拉得公司為中轉,好把出口價定的高高的,用這種方式把絕大部分利潤留在國內。

  所以寧衛民并不是以日本大刀商社名義跟代工廠商簽合同的,能以這易拉得的名義來下訂單。

  而且所有的原材料都用的是本地采購,不涉及進口。

  最終的成品質量要求也極為嚴格,還不允許廠家超量生產在國內銷售。

  這些廠家就非常奇妙的轉變了態度,變得不是那么熱衷了,甚至很有些冷淡。

  “李處長,這個項目我們的能力可能接不了啊。您知道的,我們下半年生產任務重。寧先生的要求這么高,訂貨量又大。我們勉強承接,怕是達不到質量要求。我們可是怕被扣錢啊。要不,您二位去問問別人…”

  有的廠子拒絕的還委婉點,開始自曝其短。

  而有的廠子卻忍不住公然對易拉得的成色表示嫌棄。

  “哎呀,原來你們不是外資企業啊,只是個合資公司。李處長,您這可沒把事兒說情況。您當初跟我們傳達指示的時候,說是來自日本的海外訂單,我們就當成外資企業了。要不這樣好了,局里等兩天,我們廠領導班子再開會合計合計,看看生產計劃能調配開不行…”

  有的廠子甚至不惜當面發起了牢騷,還大言不慚要條件。

  “我說李處,咱局里可不夠意思啊。我可聽說局里可是把西德的訂單都給了老馬他們廠了!光每年原材料的進口配額有三百多萬。怎么?我們廠就這么不受待見,就拿這種訂單對付我們。也太厚此薄彼了吧?要我們接訂單也行,但我們有條件。您得同時再給我們介紹個真正的外商來…”

  總之,雖然這件事有著良好的開端,中間也算順利,但最終沒能有個完美的結果。

  實際上在不同程度上,等于三家廠子都回絕了寧衛民的訂單。

  這不但讓李處長感到十分尷尬,覺得自己有點辦事不周,累得寧衛民白跑了好幾趟。

  同樣也讓寧衛民感到十分光火。

  他是怎么都琢磨不明白這三家企業是怎么想的?

  明明都是錢啊,而且他也可以給外匯啊!

  怎么這些廠子到了最后,就沒人愿意拿正眼瞅他了呢?

  反倒弄得他好像低人一等,是他拿著支票來求人的呢?

  他可是甲方啊!

  甲方!

  你們這些乙方臭牛個什么勁?

  這事兒都邪性了都!

  是不是外企又怎么了?

  就這樣,本來挺好的事兒就這么出了岔子,李處長推薦的幾個廠子都是消極對待,完全沒法再繼續談下去了。

  這仨廠子算是把寧衛民和李處長一起給撂在半路上了。

  后來啊,幾還是李處長不甘心讓這事兒糊里糊涂就辦砸了,有點懷疑是局里誰給他下絆子了。

  不惜找遍所有的關系,東打聽西打聽的,幾天之后才弄明白怎么回事。

  敢情這事,跟寧衛民是不是以外資企業的名義跟他們合作,還真有關系。

  關鍵就在于此時外資企業的特殊地位,以及他們在共和國境內所享受的特殊優惠政策上了。

  眾所周知,八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共和國對于外資和先進技術有著極大的需求。

  當時合作的主要模式,就是外資企業提供設備、原材料、來樣和建廠房的資金,并負責全部產品的外銷。

  共和國這邊所能提供的除了土地就是勞動力。

  中外雙方就以這種條件形成了一種“三來一補”合作機制。

  外商有享受進出口優惠政策的權力,從這種分工合作中,還可以拿走大部分的利潤。

  而共和國的本土企業也無需承擔任何風險,用免費用地和優惠政策來吸引外商,只拿勞動力的代工報酬。

  不但旱澇保收,還能從外商身上,學習先進的管理模式和生產技術。

  國家同樣因此感到滿意。

  因為外幣無法在華夏內地流通,工人發工資都需要轉化為人民幣,外幣就留在了政府的手里。

  應該說,這種模式最初實行的時候,職權分明,效果卓著,讓合作雙方,還有國家都心滿意足。

  完全就是多贏的局面。

  但沒多久,問題就來了。

  因為當時國內的工業原材料,幾乎所有的高級貨樣樣緊缺。

  國內的企業要想進口,除了要繳納高額關稅之外,還必須經過外貿部門或者物資局調配。

  很快,那些為外商代工的工廠就漸漸發現了一個不費吹灰之力的發財竅門。

  只要他們每次以外商的名義,或者通過外商進口原料,如果數量比實際生產的需求多一些。

  那么多余原料就可以在國內投放,然后被市場一搶而空,換回巨大的利潤。

  甚至利潤之大能夠遠超他們代工所得。

  于是漸漸的,原本“純潔”的中外合作就走樣了,開始演變成一種欺上瞞下,鉆空子的活動。

  對生產企業來說,漸漸的,就不太看重代工的價格了。

  只要下訂單是外商,有進口原料的配額,能享受到優惠政策,他們就愿意干。

  而且用這種辦法,賺到多少錢那都是他們企業自己的,連局里都不知道。

  而外商也很樂意,盡管許多人非常清楚他們的配額交給生產企業,其中有大大的貓膩。

  可他們不在乎。

  他們想的很明白,反正這種明顯有問題的錢他們賺到手也帶不出去的,不如讓給本土企業賺。

  只要他們能從產品報價中得到好處,能進一步降低生產成本就行。

  說白了,在這種憑借優惠政策和配額撈好處的關系里,其實外商和本土企業是在分贓。

  真正蒙受損失的角色只有國家。

  那這件事為什么會演變成這種局面,不就是很明顯了嗎?

  萬變不離其宗,這幾家企業其實還是受利益趨勢。

  只不過,這幾家廠子的心都大著呢!

  他們對于老老實實干活賺錢,興趣寥寥。

  一心惦記的是打著外資的名義,借助外企的配額,去撈這種輕而易舉的偏門錢。

  那不用說,懷揣著這種齷齪心思的乙方,自然是要嫌棄寧衛民這樣的甲方了!

  寧衛民帶來的訂單,與外商的訂單相比,嚴重缺乏吸引力。(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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