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在此之后,其實事態的發展才真正進入到讓寧衛民醍醐灌頂,產生全新領悟的階段。
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兒,既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首先,果然如佐川所言。
由于失禮在先,阪和興業的北茂社長確實是不好意思讓寧衛民白白受無辜懷疑的。
所以在交涉結束后,這個家伙不但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主動伸手和寧衛民示好。
還饋贈給寧衛民一套價值不菲的西洋鎏金銀質餐具,作為變相道歉的禮物。
這套純銀餐具構思巧妙、工藝繁復。
錘揲、刻花、浮雕、鏤空、鑲嵌等多種工藝應用,是一套具有高超藝術性的器皿。
總共是二十六件,其中包括十副刀叉、湯勺、甜品叉和三只調料瓶,光銀器的份量就得有好幾斤。
而且還是放在昂貴的鯊魚皮盒子里。
寧衛民可是個識貨的人,他目測這套餐具至少得值個一萬美元。
于是這平白無故遭遇問詢的怨氣,隨之便散去了不少。
當然,以寧衛民處事之老練,他同樣也在禮物上有所準備,不至于落個“拿人家手短”的忌諱。
反正這次來東京帶來的華夏工藝品有的是,這時候他便吩咐佐川也按人頭拿了出來,做了惠而不費的回禮。
雖然不能做到完全等價交換,但因為華夏的工藝品在日本少見且稀缺,已經足夠阪和興業一方驚喜的了。
這一下行了,大家都有面子和收獲,氣氛更是大好。
就餐開始后,雙方也算找到了合適的話題,一點不顯尷尬。
談話內容則從華夏文化一直轉到了寧衛民來東京的目的和對東京的看法。
當得知寧衛民居然發明了可以減輕旅途負擔的新式旅行箱,并以此已經開辦了品牌公司和代理商社,打算以東京為基地,大力開拓亞洲市場后。
阪和興業一方的幾個人又不由得對寧衛民又多了幾分敬意和欽佩。
不為別的,就因為戰后出生的日本年輕人,已經沒有幾個人有獨立創業的勇氣了。
如今日本的年輕人都愿意吃現成的。
以考上名牌大學,然后進入大企業工作為畢生宏愿。
對比起來,寧衛民這樣敢想又敢干的個人創業者,如今日本實在太缺少了,已經成了稀有人種。
但其實這才是有為青年的標準樣板。
尤其阪和興業的北茂社長,他不但思想上是老派人,而且還是個心直口快,最看重經濟頭腦的大阪人。
再加上他個人也是沒上過什么學,全靠跑到東京打工白手起家的。
所以出于共情心理,他對寧衛民這樣獨自跑到東京來打拼,還真干出了不小成績的年輕人,平生出許多莫名的好感。
更何況反過來,上輩子的時候,寧衛民在有關日本泡沫經濟的紀錄片中,還多次見到過北茂社長炒匯時意氣風發的樣子。
他非常清楚,在匯率上的投資行為就是這個家伙最得意的事情。
于是便故意投其所好,引得話題往日本如今的經濟環境上轉向。
尤其他刻意討教的問題都有意去迎合了北茂的喜好,專搔在他的癢處。
那這樣一來,他們兩個還能聊得不投機嗎?
北茂社長就像找到了知己一樣,喋喋不休,興味盎然。
兩個人從《廣場協定》,大藏省所采取的政策,本幣升值,匯率走向,對外貿易,降息后果,一直討論到了日本經濟的未來走向。
就好像兩個投資高手再進行一場只有他們才能明白的金融博弈。
為此,這位北茂社長興之所至下,不但對寧衛民的拉桿旅行箱表示出了濃厚興趣。
提出打算為阪和興業經常出差的員工購入八十個,就算是給寧衛民捧捧場。
此外,還主動提出了一筆對雙方都有莫大好處的大買賣。
敢情阪和興業圓鋼和鋼線出口的傳統業務,北茂社長如今已經無心去管了。
他的心思全在匯率生意上了。
所以公司的主業變得日益荒廢,連一些公司的倉庫都開始閑置了。
而寧衛民的拉桿旅行箱完全屬于進口貨,且銷路不錯,大刀商社的代理業務正經營得蒸蒸日上。
于是北茂社長靈機一動,考慮到雙方各自不同需要,就主動詢問寧衛民,他愿不愿接手一座阪和興業的工業倉庫。
據北茂所說,阪和興業在品川區有一個上萬平米的工業倉庫,原本就是用于存放圓鋼的,但如今產量下降,正在閑置。
雖然倉庫是有年頭的,但防火防盜設備俱全,完全可以正常使用。
如果寧衛民感興趣,自己可以作價二十億円賣給他,只要寧衛民能盡快付清全款就行。
他則可以用這筆錢加大自己在外匯市場的投資。
毫無疑問,對這個互惠互利的主意,寧衛民怎么可能不感興趣啊?
實際上,今年春節回國前還在為倉庫太小苦惱呢。
但合適的地方沒那么容易能找到,這是倉庫不是商業房產,還得考慮距離港口遠近。
所以其實對寧衛民來說,他從中能得到的好處要大大超過阪和興業。
如果達成交易,對他來說,既解決了倉儲問題,未來還能在地價房價上大賺一筆。
就這樣,第二天,寧衛民是一點沒耽誤工夫,還真就去實地看了。
結果發現那個倉庫還真是不錯。
不但設施齊全,交通方便,離東京港很近,而且地皮未來的潛力不容小覷。
即便是價格也不貴,按當下的地價,合理的價格起碼也得將近三十億円,真是太劃算了。
于是馬上他就給了北茂答復,痛痛快快說自己要了。
簽了合同,辦完手續,全款即可馬上付清。
如此一來,不但寧衛民最頭疼的倉庫問題得到了圓滿解決。
而且北茂社長也能夠得到一大筆錢可以再投入到匯率的生意。
假如阪和興業多賺了錢,同時還會促成寧衛民手中股票的升值。
讓人怎么想怎么覺天底下簡直就沒這樣的好事了,等于一舉三得啊。
不得不說,佐川建一還真是給寧衛民出了個好建議,多虧聽了家伙的。
否則,錯過這樣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那損失可就太大了。
而且這件事一辦成,寧衛民也真有點肆意縱橫,左右逢春的感受了。
不能不說,人一旦資產到達了一定程度,辦什么事兒好像都方便起來。
總能辦成在普通人眼里特別麻煩,似乎很難成功的事兒。
就像這種跟撿錢一樣交易,在外面憑自己去找,根本遇不著。
也只能發生在特點的條件下,發生在資產對等的兩人之間。
因為那句話說的一點沒錯——錢能通神。
金錢就是一個人的資源,就是一個人的信譽保障。
寧衛民雖然因為股權的問題犯了北茂社長的忌諱。
但他的資產也替他無形中降低了正常交易流程下所需要的建立起相互信任的成本,讓雙方以最快的速度互取所需。
而這就是強者恒強,“馬太效應”的真諦。
其實最完美的交易就是這樣的。
交易的雙方都不計較各自所付出的,都很滿足從交易中各自得到的。
但這些就是寧衛民所有的收獲了嗎?
另外還得說,佐川建一帶給寧衛民的驚喜,其實一點都不比北茂社長給予他的少。
要按理說呢,在和北茂社長這次見面之后,寧衛民是滿應該給予佐川建一一些獎賞的。
常言道,沒功勞還有苦勞呢。
不沖佐川讓自己得了的莫大好處,就沖佐川跑前跑后,干了好些本不屬于他工作范圍內的事兒,寧衛民也不該太小氣。
可實際上寧衛民付出的基本等于無,這倒真不是他摳門,而是壓根就沒有這樣的機會。
因為他只不過是把他剛剛從法國人那兒貸下來的兩筆款子,正式決定轉入兩個自己名下的戶頭。
這個消息一告知佐川,甚至都來不及說出后面的打算。
就換得了佐川建一的感激涕零,無限滿足。
再等到寧衛民繼續流露出想以自有資金繼續加融資杠桿。
他向佐川詢問,有沒有可能多融一點錢的時候。
那佐川建一簡直是把寧衛民當成神仙來敬了。
不但一口答應可以給寧衛民兩倍的杠桿,并且還主動優惠了一個點的融資利息。
甚至居然不惜下跪來表達感謝。
看他那樣子,真是恨不得真長出一條尾巴來,在寧衛民的面前好好搖搖。
然而最最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在幾天之后,當寧衛民所有款項終于到位。
以本金加杠桿一百三十五億円的巨額新入資金,下令讓佐川開始全力吸籌的時候。
當天交易一結束,佐川建一看可并沒有讓寧衛民就此離去。
而是說自己營業部的一把手想見寧衛民,有很重要的事兒告訴他,事關他的投資。
然后引領寧衛民穿過營業部的辦公區一直走向后面。
他們越走越偏,最后居然穿過了一道鐵門,來到辦公樓的外面。
就在寧衛民多少有點感到了蹊蹺,進而對佐川建一的動機產生了一定懷疑的時候。
更神奇的事兒發生了,遠處,許多掌聲突兀的響起。
這個時候寧衛民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原來佐川帶他來到的外面是寫字樓后面的大廈停車場。
遠處十幾米遠的地方,站的全是身著野村證券工作制服的員工們。
而正當寧衛民重新安下心來,再度揣測這個神秘的場景意味這什么的時候。
一個自稱營業部經理的人已經迎面而上,熱情地自我介紹著,把寧衛民帶了過去。
結果隨著寧衛民走到近前,野村證券的員工們“嘩”地一下齊齊散開。
然后…一輛加長版的卡迪拉克轎車在他們的身后露了出來!
隨著營業部的總經理親手把轎車的鑰匙遞給了寧衛民。
他這才真正意識到眼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野村證券中央區營業部居然送了他一輛全新的汽車!
一輛加長版的克迪拉克轎車!
黑亮的顏色、光滑的噴漆,豪華的造型,雍容華貴的外表。
加上天才的設計和貼心的內裝飾。
這輛加長版的進口汽車與整個東京當下的浮華矯飾的社會風氣形成了鮮明的呼應。
是的!
就是這樣的!
滿滿的泡沫經濟的味道!
不為別的,僅僅就因為他的投資金額遠超旁人。
此時此刻,他一分錢都不用花,這輛價值四千萬円的豪華轎車就歸他所有了。
自己不是曾經猜測過如果把手里資金全部投入,會換來野村證券什么樣的報答嗎?
今天,他們就給了自己這個令人吃驚的答案。
很容易估算出來,他現在扔在野村證券的全部證券資產已經高達一百七十個億,全部建倉完畢,野村能拿走一億兩千萬円的傭金,還得額外算上一年六億七千萬的融資利息。
對野村證券,這筆買賣當然是絕對不虧的。
即使他們獎勵他二十輛卡迪拉克汽車,這筆賬也才勉強扯平。
不過哪又有什么關系?
畢竟是白給的四千萬,普通的客戶是沒這樣的福氣的。
他這樣的待遇已經足以令別人羨慕嫉妒恨的了。
何況自己什么時候也只能開一輛車。
野村證券送自己這樣一份禮物,還恰恰在自己缺少一輛代步汽車,松本慶子又總是催促自己買輛車的時候。
這還讓他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這份禮物,野村證券還真是送的恰到好處,恰逢其時啊。
不用懷疑,寧衛民自然知道,這其中應該有不少是佐川建一的功勞。
這家伙一直以臣子對待國王的禮遇對待他。
可這事兒讓人怎么說好呢?
捫心自問,自從他的錢變得多了,他和佐川的供求關系就完全顛倒了。
他付出的少,而獲得的多。
反過來,佐川為他傾其所有,卻只配享受殘羹剩飯。
盡管他個人是有點不好意思的,可佐川卻又把這樣的事視為理所應當的。
這也只能歸結于階級差異了。
寧衛民發現掌握財富的人和沒有財富的人在看待問題上真的不一樣。
真是奇怪,有些時候,富人的吝嗇對于窮人就好像已經足夠慷慨了。
如果寧衛民想要展現一下大方,佐川反而會多疑多慮,感到不舒服呢。
這或許可以稱之為,是一種苦難后遺癥。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個人在生活的逆境中沉浸得久了,反而會在潛意識里認為自己的付出不值一提,就不配享受應有的幸福。
自然而然就把能夠獲得的幸福推卻出去了,心滿意足地活在干得多而又拿得少的境遇中,并為受到上層的壓榨和剝削獲得一種安全感。
這不能不說,是窮人的悲哀,是階層導致的思維局限。
但反過來,其實富人也有一種悲哀。
那就是這個階層的成功,到了后來,往往不再是因為個人的能力出色。
別人能夠相信你,愿意幫助你,僅僅只是因為金錢本身的魔力和慣性使然。
這種滋味一旦習慣了,往往就會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將會是富裕階層難逃的魔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