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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七章 默契游戲

  寧衛民這個時候,完全成了聽話的乖孩子,他毫不猶豫的照做了。

  松本慶子的下巴抵在寧衛民的胸口上,幾乎可以觸碰到他的心臟。

  她能清晰感覺到寧衛民的心跳,雜亂、急速、有力的跳動。

  寧衛民一樣也感受到了松本慶子的心臟節奏。

  那種韻律和顫動,讓他們的激動充分交融。

  他們就這樣擁抱著、靜默著,輕微喘著氣,聆聽彼此的心跳和廣闊湖畔、庭院間的鳥鳴。

  不知不覺中,兩個人都閉上了眼睛,好像時間都停止了。

  不知過了多久,松本慶子開口。

  “你說話呀…”

  “真是對不起。”

  “不是這個。”

  “啊?那…我…”

  “你喜歡現在這樣嗎?”

  “…喜歡。”

  “為什么?”

  “因為…我們在一起,在這里,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有我們兩個人。”

  松本慶子的頭發是清香的,但卻可以讓寧衛民產生癡迷的夢幻感。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現在對你來說是什么?”

  松本慶子睜開了眼睛,望著遠處的樹和金澤古城的輪廓。

  希望寧衛民能說出她想要的答案。

  然而寧衛民的回答,乍一聽,卻和她期待中有所不一樣。

  “你…對我…是空氣。”

  “什么?”

  “是空氣。因為沒有空氣,我就會死…最多也就只能活幾分鐘…”

  寧衛民的話,讓松本慶子笑了。

  欣喜地笑、寬慰地笑、知足的笑。

  這個答案,算是寧衛民帶給她的又一個小小的意外驚喜。

  顯然比她原本渴望的“戀人”兩個字更加受用。

  “再抱緊我…”她喃喃地發出懇請。

  寧衛民毫不猶豫再度照做。

  用力,再用力,用盡全力。

  他恨不得將松本慶子的整個人完全裹住,幾乎讓她窒息。

  心臟窒息,呼吸窒息,靈魂也窒息。

  但松本慶子喜歡這種窒息。

  她心甘情愿。

  兼六園已經不存在了,任這里的景色多么秀美,全無意義。

  他們此時站在這里,竟然都有了放下一切的沖動,有萬物皆空的輕松,有沙漠中痛飲甘泉的快感。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他們都等的太久了…

  整整一個下午,松本慶子都渴望被寧衛民這么抱著。

  于是他們不停的行走著,不停地尋找不受打擾的清幽場所。

  要知道,日本的社會風氣還是很保守的。

  哪怕是情侶,是夫妻,當著外人的面兒,連牽手都不好意思。

  像高倉健那樣的硬漢,甚至連蜜月旅行中乘坐飛機時,妻子把頭靠在自己肩上也要加以責備。

  所以無論兼六園還是對面的金澤城,寧衛民和松本慶子都去了。

  卻走馬觀花,根本無心欣賞風景,只是想單獨一起。

  一旦找到無人之地,他們就像初戀的男女,如連體人一樣粘在一起。

  看到有人來了就躲開再走,然后再粘在一起。

  他們迎著光走,他們逆著光走,完全不知疲倦。

  走到夕陽西下,所有開門迎客的旅游景點幾乎都關了門。

  走到日暮黃昏,三大茶屋街里響起了三味弦的動聽音色。

  這時,他們才發現,手表已經指向六點一刻的時間。

  “累了吧?”松本慶子趁著光線黯淡,路燈點亮,偷偷握住了寧衛民的手。

  “不累。”寧衛民用力捏了一捏,表示心有默契的回應。

  “那我們也得回去了。要不然就沒有時間去錢湯泡澡了。晚餐時間也會被耽擱的。”

  “你餓了嗎?”

  “不是的,畢竟和老板娘已經約好了。而且你還年起,吃飯也應該養成好習慣…”

  松本慶子這么說,確實不是因為她餓了,而是因為日本人尊重及時性高于一切。

  日式旅館的晚餐是需要先確認的,那么無論是在客房內用餐還是在食堂用餐,都應該準時到達。

  否則遲到的話,就會很尷尬。

  寧衛民瞬間理解了松本慶子的意思,隨即加快腳步。

  “那好,我們快些走。”

  “你猜晚上吃什么…?”

  看到前面已經快到了,松本慶子干脆攬住了寧衛民的臂膀。

  “晚餐應該還是海鮮吧。這里畢竟臨海嘛。應該有生魚片吧?希望不會還是螃蟹?”

  “不是的。這里有特產的能登牛肉,在東京是不易吃到的。所以我要老板娘準備的是牛肉套餐。我還專門為你帶了紅酒。”

  “這兒沒有酒嗎?”

  “沒有我準備的好,我給你帶來了兩瓶苞瑪紅酒。那是法國金坡地很有名的酒莊,已經幾十年了…”

  “謝謝。”

  “怎么謝?”

  “你說吧。”

  “泡完了澡,你要請我喝東西…”

  “好。”

  就這樣他們很快回到“春云”旅館自己的房間。

  迅速換好了旅店準備的寬松浴衣后,先去附近二十米遠的錢湯沐浴放松。

  其實金澤也是有溫泉的,而且有四個之多,只是這些溫泉在金澤市外比較遠的地方。

  而城里只有公共澡堂可以沐浴,所以沒辦法,暫時也只能湊合一下了。

  想泡的話,回頭再去也不遲。

  不過說到泡溫泉和洗澡,寧衛民倒是詫異日本人沐浴后的習慣——總要喝一瓶牛奶。

  以他的經驗,好像無論是溫泉還是澡堂,出來的地方,不是有自動售賣機,就是收款臺上設有冰柜,百分百是有賣玻璃瓶裝牛奶的。

  其實這種外包裝的小瓶牛奶在城里是很少能見到的。

  可不同年齡,不同階層的日本人,洗完澡后,還就是喜歡單手叉腰舉著玻璃瓶咕咚咚的喝牛奶。

  為什么會這樣呢?

  這個打上輩子就在寧衛民心中不解的疑惑,今天終于從同樣選了牛奶喝的松本慶子口中獲知了答案。

  敢情在十幾年前,日本人的家里也沒有完備的沐浴設備,和國內目前情況類似,只能去公共澡堂沐浴。

  日本人又愛泡澡,無論男女老少都喜歡熱水池子,所以洗澡后補充水分就成了必要。

  可當時,自動販賣機還沒普及,市面上的飲料種類也不多,甚至就連塑料瓶都沒普及。

  于是無論溫泉還是錢湯所能提供的飲料主要就是以牛奶構成。

  差不多就三種——純牛奶,咖啡牛奶和水果牛奶。

  所以說日本人泡完澡后喝牛奶的習慣,完全是因為十幾年前販賣條件有限而讓人們“被迫”養成的。

  這就像京城的澡堂目前必有瓷瓶酸奶和粉紅色的楊梅冰沙賣,情況也是差不多。

  京城人照樣喜歡泡澡堂子,除了澡堂里喝茶之外。

  出澡堂之后在隔壁冷食部來這么點涼爽的玩意,吃塊羊角酥,也是一種享受。

  這一樣是許多人冬夏不論的習慣。

  還是就像美國人去電影院,就一定會買爆米花和可樂一樣。

  雖然去電影院看電影,還能選擇其他的零食,但大部分人受到美國人的影響,就是鐘情于爆米花和可樂。

  因為這已經和電影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了。

  等到泡完澡喝完牛奶,寧衛民和松本慶子才帶著暖暖的熱氣,渾身放松回到了“春云”旅館。

  為了更自在一些,他們沒有在餐廳用餐,而且讓老板娘把飯菜送到了三樓的房間里。

  他們就在寧衛民的房間里,坐在窗戶的旁邊,看著古老的街景開始用餐。

  窗外的月光皎潔,天生的星星也很亮,和古街上的燈籠交相輝映,都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芒。這樣令人心緒安寧的夜景實不多見。

  牛肉套餐的味道也很好。

  金澤本地特產的能登牛肉,據說一年只有一千頭。

  品質不比神戶牛肉和松本牛肉差。

  脂肪與肉分布均勻,入口即化,絕對不會塞牙或者是嚼不爛。

  就是因為產量太少,所以本地就消化得差不多了,名聲才不顯。

  可惜松本慶子的飯量很小,雖然菜肴美味,但她幾乎沒有吃上幾口。

  倒是不斷布菜倒酒,把自己的牛肉分給了寧衛民吃。

  而她自己,放開了量只是喝酒。

  其實今晚之所以會點牛肉套餐,松本慶子的本意,也是為了給寧衛民進補身體的。

  女人愛戀男人的標志無非有三個。

  一是想和他親近,二是想為他生孩子,三就是想看他吃得滿足。

  因而,看著寧衛民吃得津津有味,松本慶子有種說不出的滿足。

  趁著開心,趁著動心,他們很快就喝光了一瓶紅酒。

  吃完了飯,已經晚上九點多了。

  他們一起動手把餐具挪到房間外,隨后又開了另一瓶紅酒。

  由于日式旅館客房里的座布團和靠墊都是沒有椅腳的。

  這一頓飯下來,不習慣跪坐的寧衛民,腳已經有點受不了。

  于是在松本慶子的倡議下,他們帶上紅酒,披上了厚實的外衣。

  索性手牽著手,穿上拖鞋,去了三層的露臺。

  那里三面觀景,既能看到外街,也能看到院內的庭院。

  他們一起坐在了鋪設了軟墊的木頭長椅上,肩并肩靠在一起,遙望遠景月色。

  松本慶子把頭歪在了寧衛民的肩上,她感受到了自己愛人在微微顫抖。

  說實話,寧衛民之所以會抖,純粹是凍得。

  就算日本冬天氣候溫和,此時戶外的溫度起碼有五六度。

  可他畢竟不是日本人,從小沒受過寒冷訓練。

  耐寒性當然沒法跟這種天氣也能穿裙子的松本慶子比。

  但靠一身加厚的浴衣,驟然出來難免打嘚嘚,這和剛才泡完熱水澡不能比。

  結果這顫抖反倒讓松本慶子誤會了。

  她并不覺得太冷,還以為寧衛民是因為緊張,或者興奮。

  于是寧衛民越是抖得厲害,她就越心動。

  “你想抽根煙嗎?”松本慶子忽然問,她覺得這是一個克制情緒的好辦法。

  可寧衛民卻搖搖頭。

  “我…不太想,其實我…正在考慮怎么才能盡快戒煙…”

  “難怪見你抽煙的時候越來越少。為什么忽然要戒煙呢?身體還沒恢復好嗎?”

  面對松本慶子好奇的詢問,寧衛民當然不能說是因為日本煙不合胃口。

  既然抽不慣,還不如戒掉,起碼有利于身體健康。

  他又不傻,說給松本慶子聽的借口要動聽得多。

  “不要擔心,我就是覺得吸煙不僅對吸煙者的身體不好。而且對同處一室不吸煙的人,危害更大。我如果吸煙的話,那我們待在一起的時候,不就等于是我在傷害你嗎?時間一長,那還了得。所以我覺得還是盡快戒掉的好…”

  “原來是為了我嗎?好感動啊。”

  松本慶子果然面露喜色。

  不過她隨后又面露愕然。

  “可我…還給你買了一盒雪茄呢。這可怎么辦?”

  “咦?為我買了雪茄,什么牌子的?”寧衛民驚訝地問。

  “嗯…登喜路。”

  得,好東西,這下尷尬了。

  不知道還好,一旦知道了,寧衛民確實煙癮泛濫,有想抽欲望。

  好在松本慶子是甚解人意的,立刻覺察到了寧衛民的情緒變化。

  作為一個聰明的女人,她巧妙地成全了寧衛民的面子。

  “專門給你帶的,那就再抽一次,好不好?就這一次。我很想看你抽一次呢…”

  “聽你的。”

  見寧衛民點了頭,松本慶子立刻歡歡喜喜跑回房間。

  不一會,她就帶回來了一盒精裝雪茄。

  隨后主動打開了盒子,抽出一支,用雪茄剪裁剪好,遞給了寧衛民。

  “謝謝。那我不客氣了…”寧衛民略感尷尬地說。

  “我來幫你點。”

  松本慶子又極其懂事地拿出長支火柴,在一旁劃出火苗,替寧衛民均勻地點好。

  于是寧衛民捏著雪茄煙輕輕抽了一口,有點拘束地吐出煙霧。

  “味道真好。”

  而他由衷但平靜的贊賞,還有深情的眼神,都讓松本慶子怦然心動。

  在松本慶子的眼里,自己的愛人是那么年輕,那么天然,那么質樸,那么惹人疼。

  遠遠勝過那些腦滿腸肥,附庸風雅,耀武揚威的大人物,名流們。

  當然,也遠遠勝過她一度曾經愛過的導演深作欣二。

  要知道,那個男人雖然擁有才氣和魅力。

  可他永遠難改的花花心腸和輕視女人的倨傲自大,卻是根深蒂固的劣性。

  “抽吧,想怎么抽就怎么抽…以后別抽了。”

  于是,寧衛民就大膽地抽了起來。

  動作開始變得熟練,正如他往常抽“高斯巴”時一樣。

  這讓松本慶子帶著欣賞凝視,饒有興致地發問。

  “會吐煙圈嗎?”

  “會。”

  “給我看看好不好?”

  “好。”

  寧衛民就盡力吐了一個煙圈兒。

  這一晚沒有風,煙圈兒吐出來,很圓也很大,幾乎能把月亮圈住。

  “我也想試試。”

  松本慶子臉色緋紅,躍躍欲試,應該是酒精在起作用。

  “給,不過別吸太大口,否則容易嗆到的…”

  寧衛民關心的叮囑了一句,遞過雪茄。

  松本慶子很聽話,只輕輕吸了一小口。

  但可能吸的時候太過小心謹慎了,吐出來的只是一團不甚清晰,迅速彌散的煙霧。

  看見她失望的樣子,寧衛民急忙安慰。

  “別急,再來一次。你只需要稍微多一點力,需要再慢一點…”

  “這次我一定成功。”松本慶子轉過身來,目光執著,但也似水一般柔和。

  她這次大膽地吸了一口雪茄,望著寧衛民的眼睛。

  差不多有五六秒鐘的時間,然后,她正對著寧衛民的臉緩緩吐了出來。

  一個半成形的煙圈觸碰到了寧衛民的臉。

  煙霧隨之消退無形,但散發出的香味卻縈繞在寧衛民的臉上,沁入心脾,久久不散。

  這迷人的濃香,不但是煙草的味道,還有她的香味。

  “怎么樣?好多了吧?”松本慶子笑著問。

  “太棒了!好的不能再好了…”

  “太夸張了。哪有…”

  “是真的,因為像一個吻。”

  寧衛民的話,讓松本慶子同樣顫抖了。

  “你也吐一個,我還想看…”

  “好…”

  于是,心有靈犀的游戲就此開始。

  一個有一個煙圈兒從他們彼此的口中顫抖而出。

  圈住了寧衛民,也圈住了松本慶子。

  這些煙圈兒好似他們互相傳遞愛情的吻。

  吻在了寧衛民的臉上,也吻在了松本慶子的臉上。

  他們一邊吐著,一邊笑著,樂此不疲,也不知道吐了多少個。

  又輪到寧衛民了,然而這次慶子卻說,“不要吐出來。”

  寧衛民只好閉上嘴,等待指令,任由煙霧在口腔內縈繞。

  “給我吧…”

  說完,松本慶子就閉上了眼,微微張開了唇,等著寧衛民。

  這是什么意思,已經無需去猜了。

  寧衛民這次可沒有猶豫,愛的信念讓他勇氣充沛,果斷擁有!

  等到煙霧消散了,松本慶子也癱軟了。

  倒在寧衛民的懷里的她,就像是生長在海底遭遇水流沖擊的一株海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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