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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章 小游戲

  夕陽消失了,夜幕即將來臨。

  海岸的風也因此變大了,兩個人的呼吸已經明顯能看到霧氣。

  寧衛民剛要脫下自己大衣給松本慶子披上,表現一下男人的體貼,松本慶子衣服口袋里的BP機卻突然震動起來。

  盡管已經開設了靜音設置,但這種震動卻像刺耳的警報一樣破壞了氣氛,打破了靜謐的二人世界。

  二人互動因此驟然而止,松本慶子打開皮包摸出BP機來看。

  在熒光的映照下,寧衛民察覺到了她的反常。

  似乎只瞄了一眼,就皺起了眉頭,表情十分不高興。

  而且隨即便緊握起BP機,一副心神不寧的神情。

  來電不合時宜,大煞風景,善于察言觀色的寧衛民輕易捕捉到了這個細節。

  畢竟,他就是靠揣測人心來吃飯的。

  松本慶子的表情和舉止,明顯說明了發生了令其不快的壞事。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工作上的問題,還是生活里的麻煩?

  “需要回電話嗎?”

  “嗯。”松本慶子聲細如蚊。

  “那我們就離開吧,我剛才看到,停車場好像就有公用電話…”

  松本慶子默默點頭,這次干脆就沒回答。

  停車場里,果然找到了需要的公用電話。

  但松本慶子接通之后,也只說了幾分鐘就掛斷了。

  當她回身之后,與遠遠等候的寧衛民目光交織。

  她此時流露的情緒是淡淡的哀傷和無奈。

  “是我母親找我哭訴,我父親前幾天強硬拒絕了我的資助,把錢退還給我。可他的企業還是沒有融資的辦法,這幾天,就連銀行也拒絕他延期貸款要求了。現在企業的情況越來越糟了。母親很擔心父親會破產,弄不好就連房子都要被銀行收走抵債。她今天又勸過父親,結果反而被訓斥了一番。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和我的父親關系很糟糕。從小就是這樣,而自從我不聽他的話執意要進演藝圈,他簡直不和我說話了…”

  松本慶子走近后,主動跟寧衛民解釋了一下,雖然寧衛民并沒有詢問。

  而這還是松本慶子第一次對寧衛民主動提及她的家庭情況,明顯是一種基于信任的表示。

  但話說回來了,清官難斷家務事。

  盡管寧衛民不想辜負松本慶子的信任,可他并不真正了解她家庭情況。

  貿然對這樣的父女關系出謀劃策,獻言獻策,未必能討好。

  甚至連直白的評價都不好輕易出口。

  否則無意觸碰到對方痛點,很容易給對方造成冒失、僭越的不良觀感。

  而以上這些想法不過是在寧衛民閃念之間,于是他就只有委婉一些,旁敲側擊。

  “老人都是很固執的。我家里的那位沒有血緣的親人也是個硬氣的老頭兒。像他一生病,總覺得不嚴重,拖著。怎么都不愿意去醫院。就因為不是退休職工,享受不了公費醫療,所以老人怕花錢。我無論是哄,是求,他都不答應。你知道后來我怎么辦的?先去醫院給他把錢都交了,告訴他不去醫院,人家也不退錢。這么半推半就的,他也就去了。事后哪怕他再怪我也沒什么,只要他的病沒耽誤就行啊。”

  “你的意思是…”

  不得不說,日本人的委婉和咱們華人的委婉有點不在一個頻道上。

  所以松本慶子似乎聽懂了一些,但又沒全懂。

  而見她還沒轉過彎來,眼神里又都是求助的渴望。

  寧衛民心一軟,也不好再轉彎抹角了,只好直接點破。

  “我的意思是,我要是你,就不去與伱父親當面交涉,也不會妄圖說服他。而是掉頭去找那些債主,花錢替他把事情解決就完了。要是能瞞著你的父親呢,就先瞞著。這樣比你直接把錢給他好。既能幫他及時擺脫困境,也避免了你們雙方爭吵和糾纏不清。你知道嗎?一個人處在這樣的困境中,要是突然發現問題都解決了。那就相當于一名不文的人,哪一天在某個衣袋里意外發現忘記放在里面的錢,或是在衣服的夾層里發現幾張萬円大鈔,那才開心呢。”

  說完這些,又怕松本慶子擔心副總用。

  寧衛民隨后又補充道,“哪怕日后,你的父親知道了這件事也沒什么。就是他大發脾氣,也總好過問題沒有解決吧?何況人都是有感情的。即使他放不下男人的面子,嘴上不高興。可時間一長,想到是自己女兒幫了自己,怎么也會感到寬慰的。何況反過來看,也可以說,正因為他重視女兒勝于金錢,才會這樣固執的吧?對了,我可記得報紙上披露過,說山口百惠的父親總是找她要錢,那個男人是個貪得無厭的無賴。這么比較的話,能有這樣的一個不愛金錢的父親,對慶子小姐來說,無疑是件榮耀的事。像這樣的父親難道不值得尊重嗎?”

  正是這些話,把松本慶子徹底說服了。

  她越想越是,連心情都好了許多,不禁點頭稱謝。

  “太感謝了。真是沒想到,給我出了這么好的主意。你可真是厲害啊。這么輕易就解決了讓我棘手的問題。還這么會開解人。不知不覺,心情都變得開朗起來了呢…”

  “別這么說,如果能幫到你,那就太好了。其實我只是作為旁觀者才會保持冷靜。而你是因為是親人遇到的麻煩,太著急了,才一時想不到而已。這就像最高明的醫生也沒有辦法給自己親人做手術一樣…”

  “哎?還有這樣的說法嗎?”

  “有啊,在華夏,在京城,人人都知道‘醫不自治’這句話。”

  “醫不…自治?”

  松本慶子學了一句,隨后便發出感嘆。

  “不虧是大國,是古都啊。華夏人可真有智慧。”

  但這還沒完,正當寧衛民為她略顯夸張的贊賞有點汗顏時,她竟然還說,“為了謝謝你,我還要再給你買一份禮物。”

  “啊?”

  寧衛民先是一愣,然后馬上謝絕。

  “不用不用,你太客氣了。”

  “這可不行,禮物一定要送。你說的這些話對我太重要了。讓我想想,送你什么好呢?”

  “不,不…什么都不要買,因為我什么也沒做呀。何況我們不是朋友嗎?你這樣的話,我會深感慚愧的。”

  “那…如果不是為了謝你,只是為了圣誕節可以不可以呢?圣誕節總是要送禮物的…”

  寧衛民不禁為松本慶子的借口而笑。

  “真的不需要。我是華夏人,不信教。也不是小孩子了,不過圣誕節。”

  “那…不送你昂貴的禮物也不行嗎?比方說,你有沒有想見的明星呢?山口百惠、栗原小卷、倍賞千惠子?高倉健、渥美清?她們在華夏好像很有名啊。你不想見見嗎?另外,對攝影所,制作公司和電視臺有沒有興趣?想不想參觀一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為你安排…”

  松本慶子還不肯罷休,轉而又提出另外的替代方案。

  可雖然她嘴上說的輕松,但寧衛民卻懂得這種安排是不可能不欠人情的。

  所以盡管的確有些好奇,還是果斷搖頭。

  “慶子小姐,你的心意我全都了解。可對我來說,其他的演員,有誰能比得上你呢?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沒有見面的欲望…”

  然而說到這兒,眼見松本慶子又有了失望的神色,寧衛民忽地靈感乍現。

  他清了清嗓子,已經決定要向前多邁一步了。

  “可如果你…真想送我什么的話,那我能不能自己提個要求?”

  松本慶子立刻萌生了好奇心。

  “好啊?你想要什么?”

  “把你的勇敢分一點給我…”

  “什么?”

  “我佩服慶子小姐在逆境中始終堅持自我。所以你的勇敢,能送給我一些嗎…”

  “啊?勇敢?怎么送?”

  “勇敢可以傳遞的,你只說愿意還是不愿意?”

  “你…真的要…”

  寧衛民的話在松本慶子耳中,簡直荒誕得可笑。

  盡管他做出了解釋,可松本慶子仍然認為這是胡說八道。

  但問題是,在尚未完全轉換成夜色環境里,松本慶子仍然可以近距離看到寧衛民的臉。

  這是一張融合了女人所有想象力的面孔。

  襯托在黑亮的頭發下面,看起來就像是由神明、詩人、畫家、武士一起雕琢創造的。

  不但年輕、英俊、挺拔、棱角分明,而且還融深邃、神秘、敏感、開朗和冷酷于一體。

  無論是線條、紋理、色澤、輪廓,還是起伏,都能讓女人癡迷。

  眼前,正是這張面孔,在特別溫柔,低聲細語對她說,“閉上你的眼睛好不好?隨便伸出一只手給我,哪一只手都可以。”

  那么哪怕這些話再不可理喻,再荒誕不經。

  可她又怎么可能拒絕?怎么忍心拒絕?怎么有能力拒絕呢?

  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驅使她,讓她順從,令她就范。

  于是她便聽話的閉上了眼。

  說實話,其實像這種小把戲確實無聊幼稚透頂的。

  大概在無數的肥皂劇里,都上演過這種類似的狗血橋段。

  要按許多人的理解,恐怕只有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才會被這種愚蠢的把戲勾引。

  寧衛民居然會采用這種低劣的手段,怎么可能打動一個事業有成,閱歷豐富,追求者無數的女人?

  然而,這么去想的人,卻忽略了基本常識,恰恰走入了思想的誤區。

  因為對女人來說,特別是松本慶子這樣的女人來說。

  游戲并不重要,重要的唯有對象是誰而已。

  寧愿和正確的人在水里撈月,也不愿和錯誤的人遨游太空。

  因此,松本慶子確實伸出了手。

  而且還是帶著渴望,充滿期待地伸出去的。

  事實上,在伸出自己右手的那一剎那,松本慶子就感受到了強烈的浪漫。

  她的手清秀素凈,揚在深藍色的天光和暖和色的燈火交響照映下,微微顫抖,等待著未知。

  她敏感的指尖因為抖動,在光影中閃動著細微的光輝,散發出淡淡的香氛。

  一種期待的刺激感滲透了她的肌膚,讓她在絲絲涼意中,感到了一絲微麻,一絲微癢。

  而于此同時,寧衛民也不禁沉迷于欣賞松本慶子此時的樣子。

  欣賞她的長發、額頭、眉梢、鼻尖、唇角、脖子,乃至…

  至少足足靜默了得有十幾秒鐘,寧衛民才幡然醒悟,做出早就應該給予的回應。

  于是就在女人滿懷熱切的等待里,他也伸出了自己溫暖的手。

  十根手指輕柔交織在一起了,緊緊相扣。

  所有的末梢神經匯在了一處,匯在了一左一右兩只手掌的掌心里、手紋、指尖、指縫里。

  兩股暖流從兩個人各自的心里泵出,溫熱的流淌在他們每一個毛細血管,一直流到指尖。

  這股暖流還在繼續滋潤他們的血管、骨骼、肌膚、毛孔。

  以至于他不敢確定,這個顯得稚嫩的小游戲如果再繼續下去,能不能帶給他更多的收獲。

  如果他真的再向前,是會得到獎勵還是懲罰?

  可機會是容不得等待和猶豫的。

  結果就在他舉棋不定的時候,這個機會很快就錯失了。

  忽然間,松本慶子的BP機居然又震動起來。

  片刻后,當松本慶子不好意思的告知,需要馬上去父母家,看看自己那傷心的媽媽時。

  寧衛民不得不用男人的大度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和失落。

  于是他只能寬慰了松本慶子幾句,帶著濕漉漉的心情,依依不舍結束了這次約會。

  然后他們坐上汽車,沿著撒上月光的海濱之路,離開了這里。

  但哪怕當寧衛民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他也仍在回憶今天每一處細節,并且為關鍵時刻,自己的遲疑畏縮懊惱不已。

  然而話說回來了,惋惜歸惋惜。

  可與自己設想并不完全相同的結果,才符合浪漫的定義,讓這次約會反而顯得更加刺激撩人。

  而且細想起來,男女之間最動人心魄的東西,有時候不恰恰就是這些微妙的揣測嗎?

  一切美好和新鮮,都潛伏在進退和搖擺之間,而不是亮明架勢的進攻與防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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