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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五章仨德意志

  上菜很快。

  幾乎是轉眼間,侍者就端來了他們所點的東西。

  肖忠面前擺下的那份意大利面,沒有放在碗里,而是盛盤子里的。

  上面澆的鹵子是番茄牛肉醬,還灑了些芝士粉。

  黃紅白三色一層層疊加,看的肖忠直發楞。

  向來以為面條不外乎是湯面、炸醬面、打鹵面和芝麻醬面的他,可從沒想過天下間還有這樣怪模怪樣的面條,這樣莫名其妙的鹵子。

  但聞著香味撲鼻,看著顏色鮮亮,似乎還不錯。

  可惜的是,侍者擺在盤子旁送上來的餐具是一把叉子。

  肖忠想破腦袋,也不知道這玩意怎么用來吃面條。

  “伙計,有筷子沒有?”

  “對不起,沒有,我們德國餐館只有刀叉和勺子。”

  肖忠臉漲得通紅,他不敢再問了,也不敢輕舉妄動。

  只把兩只冒汗的手在桌下搓弄著。

  康術德點的“蘇坡”盛在一個白瓷的小湯碗里,遠沒有中餐館給的一大盆實惠。

  而且這玩意還是一種半凝固的流質,表面顏色是乳白色的,

  除了散發著淡淡的奶香,上面還撒著一些綠色的碎末。

  看著也很奇怪。

  要說比肖忠強的地方在于,侍者給康術德擺了一把勺子,這東西倒是誰都會使。

  而且配湯喝的有幾片切開的面包,也放在白瓷的小盤子里。

  這也很符合康術德對于西餐的想象。

  不過出于性情中的克制,他還是沒有急于動手品嘗,而且想等到侍者離開后,大家一起吃。

  至于李立點的東西,那才是真正讓人大吃一驚的。

  侍者擺在他面前的是兩大杯跟小雪山一樣的冰激凌。

  一個白色的,一個黃色的,上面還各插著一面德國的迷你小旗子。

  光看著那杯子上掛著冷霜,就讓人覺得冷。

  不但康術德和肖忠看著瞠目結舌。

  李立本人更是被嚇了一跳,打了一個激靈。

  “這…這…這是?”

  侍者回應,“您點的牛奶冰忌廉和香草冰忌廉。”

  李立繼續結巴著重復那讓他陌生無比的詞匯,始終不敢置信。

  “冰…冰…忌廉?我…我點這個了?”

  侍者便打開那外文MENU翻到了剛才李立劃拉的地方,指給李立看。

  “您剛剛點的就是這兩個。”

  李立垂頭喪氣,只能認栽。

  “行吧,我知道了…”

  說完就拿小勺舀了一大口,冰得齜牙咧嘴。

  就那副狼狽樣兒,逗得肖忠和康術德都齊齊低頭,他們差點耐不住笑。

  李立登時就覺著不好意思了。

  大約是有點不甘心吃這個虧,也有點想找茬遷怒。

  他就用小勺子敲著杯沿,挑剔上了冰激凌上的旗子。

  “哎哎,我說,干嘛給我插這么個玩意,這能吃?”

  侍者說,“這是德國國旗,是冰忌廉上的裝飾。不能吃。”

  李立登時得了理一樣。

  “既然是裝飾,干嘛不插朵花?干嘛不插個老壽星、麻姑之類的扁掛人兒?看著既喜慶吉利,也一目了然。你們非弄這么個怪模式樣的紙旗子,像送殯紙燒活上的招子。還往客人嘴邊上送,不如送碗熱水。”

  侍者答,“我們是德國餐館,冰激凌只插的德國國旗,這是老板要求的,也是起士林的慣例。”

  大概是看出了李立胡攪蠻纏的本事不小。

  侍者本著惹不起躲得起,不愿意再多說什么了,趕緊轉身走了。

  可問題是李立隨后又想起來,他點的東西還差一樣呢。

  大約是認為有口酒喝總能暖和點吧,他的神情又有了期待。

  立馬朝著侍者背影就喊。

  “小二,別走,你給我回來!”

  侍者立刻一路小跑過來,問還有什么吩咐。

  李立大咧咧的質問。

  “哎哎,我要的那洋酒呢?怎么還沒上啊?”

  “請您安坐,已經另派人給您取了,馬上就來。”

  正說著,果然酒就到了。

  由另一個侍者端來了一大杯冒氣掛霜,黑黢黢的,上有一層白沫子的東西,又擺在了李立的面前。

  “這…這也是我點的?這什么玩意?”

  李立忍不住有點要勃然大怒,要拍案而起的意思。

  肖忠和康術德也看傻了。

  都尋思,不會吧!這是酒嗎?怎么也是冰涼的呢?

  康術德多了點見識,幫著李立問侍者。

  “這不會弄錯了吧?這里面有氣泡兒啊,我看著像是荷蘭水兒…”

  但那侍者卻堅持。

  “先生,沒錯。這是只有我們這兒有的特色酒,德國慕尼黑的黑啤酒。您幾位沒見上面還有沫子嘛,荷蘭水只有氣泡兒,可沒這么厚的白沫子。”

  侍者說完又走了。

  李立沒辦法了,端起黑啤來喝了一口,就立刻推開了。

  他不但受不了那個溫度,也受不了那帶汽兒的,辣口的,苦澀口感。

  這次簡直堪稱五官錯位,忍不住帶著怨氣兒罵了一句。

  “合著津門人都是青皮,一個紅臉的沒有,連開館子的洋人也一樣。媽的,你們說他這是不是誠心的呀…”

  還是肖忠說了句公道話,“你賴得著誰啊?這就叫自作自受…”

  應該說,肖忠和康述德的西餐初體驗還是不錯的。

  意大利通心粉的味兒和奶油蘑菇湯的味兒,都很讓他們驚喜,帶給了他們前所未有的味蕾感受。

  除了那“蘇坡”的奶腥味重了點,康術德吃到后來有點膩口,沒吃完。

  還肖忠的有叉子不大合手,他看著別桌學著人家用叉子卷面條吃,感覺自己如同狗熊耍叉。

  再挑不出大毛病了。

  而且關鍵的是,他們要的菜全是熱乎的,吃下去不難受。

  不像李立,連吃帶喝全是冰的,他就跟掉進了冰窟窿里似的。

  吃一口打個哆嗦,再吃一口再打個哆嗦…

  等到康術德和肖忠吃的差不多了,李立要來的兩份冰激凌,他才吃下一份去。

  那一大杯的黑啤酒和一份香草冰激凌基本沒動。

  康術德覺著不落忍了,就讓李立再點上一份。

  已經處于打擺子狀態的李立自然大喜。

  然而正當他去摸菜單,肖忠卻一把按住了,反過頭來,還說康術德呢。

  “你也太慣著他了,這不是鼓勵他貪心嘛。咱就得讓這小子長個教訓才行。”

  轉頭對李立又說,“你那些東西也是錢買的。這兒的東西那么貴,你不吃給誰吃啊?要不,今兒你來掏錢…”

  康術德卻真狠不下這個心,直替李立跟肖忠求情。

  “你就別跟他計較了。你沒看他,臉兒都綠了嘛。你也知道,他不像咱倆還吃了燒餅油條,肚子里壓根沒熱乎東西。這大冬天的,別再吃頓洋飯給吃病了,我回去沒法跟李爺交代啊。算了吧,讓他再點一個,他吃不了的東西,咱倆分分就完了。”

  如此,肖忠才算高抬貴手,跟李立說。“你小子,念小康的好吧,要依著我,你不吃,我都得硬把這些塞你嘴里去。”

  李立這回也學乖了,不去拿外文菜單胡點了,老老實實的拿起中文菜單研究。

  研究了半天說,“那我就點個炒的吧。咱也嘗嘗這兒的炒菜?”

  見康術德和肖忠均無異議,他把桌子拍得山響,又是一嗓門兒。

  “小二,人呢?”

  這股子京大爺勁兒,頓時惹著全場矚目,也迫使侍者再次小跑兒而至。

  可結果怎么樣呢?

  不一會,侍者依著他點的,又給他端來了一份超大的澆著巧克力醬的冰激凌,上面還是插著一面德國小旗。

  這回李立可真不能忍受了,尤其受不了肖忠和康術德望向他的詫異眼神。

  他又是委屈,又是憤懣,攥了拳頭沖著侍者抗議。

  “上錯了!你上錯了!你一定上錯了!我就沒要這個!”

  侍者還是很淡定,打開中文菜單,從容不迫的和他當面對證。

  “您看,剛才您點的是這個吧?”

  “沒錯啊。”

  “那就對了,這就是您要的炒扣來山德。”

  “啊?這…這不是炒菜嗎?你這明明寫著個‘炒’字兒呀…”

  “您誤會了,炒扣來是西方特有的甜食,就是這種黑色的澆醬。山德和冰忌廉是差不多同樣的東西,但口感更軟。”

  “不是不是。你們這菜單是怎么回事?怎么上面的東西全是一個味兒的?”

  “不是這樣的,主要您點的全是冷食。”

  “那你們有茶沒有?熱乎的?這總有吧?”

  “有。這中文菜單上的,我們有加非。還有這外文菜單上的,我們有BLACETEA、MILKTEA、HOTCOCO…”

  “得得,你后面說的都什么玩意?能講中文名兒嗎?”

  “對不起,那些還沒中文的名字呢,還沒人給取呢。所以中文菜單我們才不用了。”

  侍者的據理力爭,消磨得李立徹底沒了脾氣。

  環望旁邊幾桌,李立見有一桌坐著個女人正翹著小手指,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杯子里的東西。

  他就指著那女人說,“你就給我來壺跟她一樣的洋茶吧。”

  侍者說,“那就是加非了,我們這兒,加非論杯不論壺。”

  “那就一杯,要燙的,越燙越好。”

  侍者又問,“您還要奶和糖嗎?”

  “該擱的你都給我擱齊了。”

  然后等到侍者一走,李立就對康術德和肖忠解釋。

  “你們什么也別說,這錢我掏還不行嗎?我真得喝點熱的,要不然這胃可受不了…”

  這次,肖忠和康術德都能體諒,兩個人很同情的望著他,確實一個字兒也沒說。

  又過了一會兒,侍者將一個碟子托著精致的小杯放到李立面前,里面有大半杯棕色液體。

  李立看看鄰桌,還不免有點想較真。

  “這就是加非么?怎么顏色淺啦,旁邊那桌可是黑的!你們是不是兌水啦?”

  侍者說,“這是擱了奶的,先生。您剛才不是吩咐了要擱奶和糖嗎?”

  李立再度沒了詞兒,索性一揚脖,跟喝中藥湯子似的,把咖啡全倒進肚里。

  侍者問,“您還需要點什么嗎?”

  這時候的李立仿佛聽見了最可怕的話一樣,一邊捂嘴,一邊擺手。

  “別,別介,趕緊給我們算賬吧。我到現在總算是明白過來了。你們起士林跟我犯克。”

  侍者便將扣在桌上的賬單翻過來說,“一份奶油蘑菇蘇坡,一份意大利面,一杯牛奶冰忌廉,一杯香草冰忌廉,一杯慕尼黑黑啤酒,一客炒扣來山德,一杯熱加非,加上服務費一共是九塊大洋,先生。”

  這次都別說李立了,連肖忠一聽,腿都有點兒發軟。

  他做巡警,一個月的餉,也就八塊。于是也不禁開口。

  “九塊,你怎不要一百啊?我們吃涮鍋子,去順東來叫兩桌,也吃不了九塊!”

  侍者轉頭面向肖忠說,“上面都有價格,我們是明碼標價,先生。”

  康術德不比那兩個生楞種,知道在這兒說什么都只能自己丟人,于是趕緊掏錢付賬。

  站起來戴帽子圍巾,拿東西走人。

  然而臨走,李立又把三道冷食上的小旗子都捏手里了。

  顯擺似的沖著侍者搖晃。

  “這個可得歸我們,這幾個旗子和這些吃食可是一事兒的。”

  侍者說,“ASYOULIKEIT。”

  李立瞪了眼,“怎么著?行是不行啊?說人話!”

  都這個時候了,侍者自然沒必要再招惹,立刻變得畢恭畢敬。

  “您隨意。”

  出了起士林,李立就扔下康術德和肖忠,徑自跑到馬路斜對面的一個早點攤跟前。

  然后大口嚼著燒餅果子,大口喝著熱豆漿。

  燙得直吸溜,熱烈而酣暢。

  那擺攤兒的小販眼見他從起士林出來,瞅著他特別新鮮。

  “您老在小白樓,到底是吃了還是沒吃?”

  李立從懷里摸出三面國旗,又在手里搖晃。

  “當然吃了,爺們兒今兒個吃了仨德意志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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