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津門三絕”和正宗的煎餅果子這樣的本土小吃之外,津門的美食,還有一處是全國聞名的。
似乎來津門的人要是沒吃過,就等于白來一趟,是甚為遺憾啊。
那就是起士林的西餐。
作為港口城市,作為洋人進京的中轉之地,津門無疑是國內最早引入西餐的地方。
早在光緒年間,利順德飯店的西餐廳就開始營業了。
在其時,與滬海的一品香是一南一北,遙相呼應。
后來更因為租界的存在和白俄貴族的大量涌入,津門的西餐館得到了空前的繁榮。
毫無疑問,在這么個地方,起士林能拔得頭籌,發展成為津門西餐業翹楚,那是非常不易的。
如果創辦者阿爾伯特起士林沒有做過德皇威廉二世的御廚,恐怕他也不可能達成這樣的成就。
尤其這么多年以來,起士林的行業地位一直都穩如泰山。
在北方,可以說幾乎就是西餐的代名詞,就更為難得!
就像如今全國范圍內,人們一提牛奶糖就是大白兔,一提巧克力就是義利,一提午餐肉罐頭就認梅林的,說買果醬只有秋林最好。
遙望當年,全國范圍的西餐館,也是以津門的起士林為最的。
過去的起士林,能牛到一種什么地步呢?
無論哪個城市,任何一個西餐廳。
只要宣稱自己的廚師是從起士林來的,那就是最好最招人的廣告。
已經足夠拿來當噱頭,惹得賓客盈門的了。
不夸張的說,“起士林”這三個字,落在過去愛吃西餐的人耳朵里,那就跟軍人提到“黃埔軍校”一樣。
那真的會讓人生出無限憧憬!是實打實的金字招牌啊!
就是康術德,想當年來津門替宋先生跑腿兒辦事。
也是事情一辦完,他就首先慕名來到了起士林吃飯。
可以說,他就是在這里接受的第一次西餐啟蒙,開的洋葷。
寧衛民沒吃過起士林,像這樣知名的西餐廳,當然也想要嘗一嘗。
于是他就陪著康術德來到了位于和平區浙江路的起士林。
坦白說,如果他們此行只把陪著老爺子回味當年的時光當做主要的目的話,那還真是白跑了。
非但沒什么實際意義,甚至可以說是讓康術德挺失望的。
因為起士林居然遷址了。
一開始,寧衛民是按照康術德記憶中的路線,開著汽車找到了解放南路來。
也就是原先德租界的威廉街。
結果到了地兒,他們師徒倆都傻眼了,發現徹底撲了個空。
起士林的原址已經沒了,變成了今天政協俱樂部,也就是過去德國俱樂部,對面的一片大草坪了。
后來又跟路過的人現打聽,他們才知道起士林五十年代就已經和一個叫維格多利的西餐廳合并了。
而這維格多利西餐廳的原址,現在起士林的店面,雖然看著也挺氣派,是一個高四層小洋樓。
但畢竟不再是康術德印象中那五大間門臉,附設舞廳和露天餐廳的樣子了。
很難讓老爺子再找到舊日的感覺。
餐廳里面的樣子,也只能說是勉強能看。
這里的舊家具擺設可沒有利順德保護的那么好。
尤其窗簾擺設很有點簡陋,和餐廳需要的古典風格實在不搭。
至于食品的種類,與當年的差距似乎更大。
因為進入大廳左邊是三面玻璃柜臺。
里邊擺著各式西點和面包。
有裱著造型各異奶油花的蛋糕,有地球儀圖案的紅紙、白紙包著的咖啡糖,有玻璃紙包著的含有核桃仁的黑李子糖,有包著玻璃紙的彩條“圣誕拐棍”糖,有沾著白砂糖的彩色多層長方塊軟糖,有上有小人和花的圖案的切片水果糖,還有做成各種動物形狀非常硬的散裝巧克力。
但在康術德的眼里,這些品種簡直單調極了,不足過去起士林一層販賣糖果、面包、糕點種類的十分之一。
菜單就更別提了。
但凡康術德想點的菜,像炸大蝦,冷酸魚,黃油烤乳鴿,德式煎牛排,奶油栗子粉,統統都沒有。
就剩下紅燴魚、紅菜湯,罐燜牛肉、奶油烤魚歸、奶油蘑菇湯,俄式沙拉,果醬,泡菜,這樣不多的幾種菜式了。
而且這些品類看著竟然和京城的老莫差不多。
可問題是價錢卻比老莫還貴上不少。
每道熱菜便宜三元,貴的要五元,就連冰淇淋也要一塊五。
考慮到津門此時的消費水平要比京城低一大塊。
這樣的價錢吃一頓,能花掉一個津門人的當月工資,可以說是相當“黑”了。
所以難怪到了飯點兒,這兩層樓營業面積的餐廳,上座率還不到五成。
這真是惹得人民群眾用腳投票了。
服務質量就更別提了,國營的通病,差不多一個樣。
公平說的話,起士林的人至少還挺客氣,還會朝人笑笑,放這個年代已經算是好的。
總之,一進餐廳坐下,自打拿起菜單來,寧衛民就到康術德的臉上,流露出了掩飾不住失望。
他知道,就是因為見過當年的勝景,老爺子的心理落差才會這么大。
不過聞著店堂里飄散著的天然黃油、奶油、咖啡的混合香氣,寧衛民也的確是食欲大振。
他覺得既然來都來了,怎么也得吃一頓,不可能就這么轉身走人。
反正早已經實現了財務自由的他,也不在乎價錢,那是想吃什么吃什么。
于是便很大氣的撿著想吃的要,感興趣的大菜、小菜、湯菜,要了十來種。
沒想到沒有花錢的不是,不但被服務員一下當成了貴客,上菜優先,速度極快。
而且那些菜品吃到嘴里居然很讓人驚喜,味道上可是相當的不錯。
很短時間內,服務員就給他們送上來了小吃拼盤、酸黃瓜、肝膩子和沙拉子。
稍后服務員送來有寬邊的白色深盤子盛的湯。
奶油蘑菇湯里邊放的是切片的白色口蘑,有少量的雞茸。
奶油味道醇厚。
湯的上面漂著炸好的面包小丁。
紅菜湯里邊有二三塊牛肉,有圓白菜、紫菜頭、胡蘿卜和西紅柿。
上漂著一片香葉。
口味淡咸香,稍甜。
奶油烤魚歸,用大深白盤盛著。
里邊是片過的沒刺的鱖魚,口味鮮香,不咸也不腥。
上面有一層奶酪、奶油、雞蛋和極少量的黃油炒面烤制的皮兒,吃時能拉出絲來。
邊上有擠的奶油花。
鐵盤烤雜拌,用一長方鐵盤盛著。上面有煎制好的各種肉。
端上來,下面有酒精爐著著,上有個鐵架。
把鐵盤放在架上。服務員同著顧客的面,往鐵盤肉上打一個雞蛋。
撕拉一聲,隨著雞蛋的下落,從鐵盤里冒出一股白煙…
但最令寧衛民驚喜的還是這里有罐燜牛肉。
這個年代,去老莫都找不著的菜,居然在這兒吃著了,他能不高興嘛。
尤其是把封住罐兒口的面包殼兒敲開的一瞬間,那股子牛肉香啊。
早就想這一口兒的他,還沒吃進嘴里,就流口水了。
康術德品嘗了幾口之后,情緒也因為美食的味道不錯,好了不少。
在他看來,這里盡管沒有了過去的影子,但味道保留了過去七八成的水準。
尤其是還喝到了別處很少見,他過去一來起士林,每次就會點的味美思酒。
老爺子終于找到了點過去的感覺,也就來了點談興。
指著桌上這些菜,跟寧衛民開聊。
告訴徒弟這一道菜,好在什么地兒,那一道的不足之處又是怎么回事。
其實寧衛民心里還真有不少好奇的地方想問呢,比方說他首先就想不明白一點。
“老爺子,這起士林不是德國人開的嘛,那應該專賣德國菜才對吧?怎么這里凈是俄國菜啊。您看這沙拉,有土豆,還蛋黃醬,這照您告訴過我的,就是典型的俄國沙拉啊,和老莫的如出一轍。”
康術德搖頭,“起士林的老板是德國人不假,可做買賣嘛,當然是為了賺錢啊。打開業初,他打的招牌就是英、德、法大菜,還兼營糖果和面包。”
“說白了,就是什么好賣賣什么。所以后來白俄貴族一來津門,他也就添置了俄國菜,成了兼營四國大菜。這不奇怪。”
“時至今日,大概是因為俄國菜的材料最為普通,最好準備齊全。這里也就變成了俄國菜為主了。:
“不過說實話,實際上就連俄國菜也不全了,過去這里的俄國菜,是有蘋果烤鴨和高加索餃子湯的,還有魚子醬呢。”
“哦,是這樣啊。”寧衛民琢磨過來了。“我說呢,這兒的罐燜牛肉做的這么好。老莫我都沒吃到這道菜,只有什么缶燜羊肉和缶燜雞。我還奇怪呢,老莫的拿手菜怎么不做了。反正能把這菜做成這個味兒,這起士林水平不亞于老莫啊…”
沒想到他這話又讓康術德搖頭了。
“你說這罐燜牛肉是老莫的拿手菜又是怎么回事?這歷來就是起士林的特色菜呀。老莫什么時候賣過罐燜牛肉?而且這話你也說反了。京城的莫斯科西餐廳和新僑飯店,初創時的技術骨干,全都是來自于津門的起士林呢。就是他們賣這道菜,那也是他們學的起士林。”
“啊!”寧衛民這時候才真的搞清楚,這罐燜牛肉的根子在哪兒,起士林的地位又有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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