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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衛民從康術德回憶過去的講述中,第一次清楚的了解到老爺子青少年時期生活的細節。
知道了他是如何在宋先生的關愛照護下長大成人的。
知道了他們名義上是主仆,但實質上是師徒、是父子。
知道了在老爺子的心里,是真心把宋先生當成了對其有救命之恩和再造之恩的大貴人的。
眼見說到動情之處,康術德甚至唏噓不已,泛起了淚光。
寧衛民不得不連連勸慰,才讓老爺子不至于過分激動。
但即便如此,寧衛民也知道老爺子的心里還是藏著不少的事兒呢。
依據就是他無論打聽馬家的事兒,還是宋先生家里的情況,原本康術德都是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像什么日本太太很漂亮,待人和氣,性格也好。
以前出門,常穿和服,花枝招展,五光十色。
她發髻綰得很高,臉擦得很白,穿著木屐,“嘀嘀嗒嗒”,就像一只花蝴蝶,吸引著馬家花園的仆從和門口路人的眼球。
在離開華夏歸國之時,這位日本太太還專門囑咐了他一番,交代說宋先生夜半有時饑餓,常需要吃些東西,故要他注意,一定得讓宋先生點心罐永遠不空。
像這樣的好女人,如果不是兩國交戰,真可說是沒挑的…
又或什么馬輝堂的晚年簡直活成了個半仙兒,就跟紅樓夢里一心修仙的賈敬如出一轍。
不但在他住的南書房,搭了棚,買了羊,天天喝羊奶養生,而且還愛上了跟道士一起打坐。
馬家花園的佛堂和財神廟也因此香火不斷,每天燒長明燈至少得添個十斤香油…
還有什么花園子里那五開間的卷棚歇山建筑是曾經馬家的臺球廳。
臺球廳下的一片空場到了冬至節也有妙用。
每年都會有仆人來潑水成冰,待冰厚兩三寸,便可得一偌大的人造冰場。
人在上面滑行,竟和太廟冰場效果一般無二。
晚上甚至還可由臺球廳里牽引出的電燈照明繼續滑。
于是不但眾孩童在此玩兒的熱火朝天,也時常有大人們參加溜冰隊伍。
住在這里的人可謂是過足了溜冰癮頭了…
這么說吧,或許是因為上了歲數,人的嘴就碎。
也或許是純粹想起什么就隨口說什么。
反正不論寧衛民想聽的,還是不想聽的。
也不管是不是一團亂麻,是不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兒。
康術德全都一股腦兒的往外掏。
但只要寧衛民問及隔壁江家的情況,也不知為何,這老爺子卻回應的甚為敷衍。
往往寥寥幾句說個大概其便罷。
剛開始的時候,寧衛民還沒多想。
他認為或許是因為江先生與宋先生職業和地位上都有差距,混的是兩個圈子。
尤其宋太太又是日本人,天生讓人心生距離感,兩家人往來才較少。
但后來隨著康術德對舊日的追憶越來越多,他漸漸發現了蹊蹺,覺得似乎不是這么回事了。
老爺子分明是在有意規避,不愿過多談及江家的人和事。
要知道,江家和宋家雖然談不上什么通家之好,但畢竟遠親不如近鄰。
彼此這么隔墻住著,還都是有文化的人,免不了娛樂方面和日常生活產生交集。
尤其是江家有兩子兩女,其長子比康術德大七歲,最小的女兒居然和宋先生的兒子同歲。
這樣的情況下,即便兩家大人不打交道,但兩家的小輩兒又怎么可能不熟悉?不在一起玩耍呢?
事實上,在談及舊日飲食的時候。康術德就無意說禿嚕了嘴,透露出一個很讓人吃驚的情況。
敢情老爺子曾經給寧衛民做過的槐花懶龍,居然就是隔壁江家四小姐的發明創造。
而且就是用馬家花園里惜陰軒西邊那棵槐樹的槐花做的。
這是因為江家和宋家的孩子在青少年的時候,曾仿效大人,定期聚會,輪流做東。
由做東的人自己主勺,準備美食款待朋友。
因為聚會的時間經常是周日,所以叫“拜天會”。
對這個聚會,寧衛民自然是大感興趣。
他很想多了解一下當年這些少年男女們到底搞出了多少名堂,想知道這個“拜天會”上還有沒有什么奇思妙想的飲食沒有。
但偏偏他再打聽,老爺子卻不愿意再說什么了,直接搖頭不語。
而最讓寧衛民感到蹊蹺的是,當老爺子帶著他一起踱步,終于穿過南墻聯通游廊的過廳之后,這老頭居然沖著東邊一扇被木板封死的月亮門,一動不動,發上了呆。
當時,寧衛民一走出這個過廳,就被眼前一片美景所吸引了。
因為可萬萬沒想到,從這里走出來,居然不是這個小院兒的正門。
而是別有洞天,是一個空間很大,四周都留有過道,與別的院落相通的花園。
院內四角種有紫、白丁香各一株,西府海棠和珍珠梅各一株。
如今丁香正值開放,西府海棠更是嫩綠鮮紅,十分悅目。
尤其最令人驚嘆的是,院中還有水池一座,池中還有一個猴子打傘的石雕。
雖然池中污水,可石雕其樣式卻分外精巧有趣,而且看起來大約是可以向上噴水的。
此外院中還有一組山石,與水池隱隱呼應。
因見山石上似乎有字,隱約是“影池”二字,寧衛民就想詢問康術德,卻不妨他這一回頭。
發現了站在月亮門前的老爺子,背朝向他,手撫摸著那些封門的木板,形容似乎有點異常。
他不由走過去詢問,“老爺子,您這是干什么呢?”
康術德居然沒搭理他。
寧衛民又看了看著這月亮門,按方位看應該是通向過去江家租住的那個院兒,只是如今這個院連同馬家的戲樓一起,都歸屬“古今文化研究協會”所有。
他以為老爺子是惦記那邊的院子,便只好說,“您呀,甭著急,這院兒別看今天被封上了,咱暫時看不了,可晚幾天收回來不也一樣嘛。您要對您徒弟放心,就踏實等著,早晚我把那邊的房也給您弄回來。要我說,咱還是先把到手的房好好修修,更實際點。您說呢?”
卻沒想到老爺子當時就是身形一晃,往前一趴…
多虧這時候寧衛民就站在老爺子身后,眼明手快一把扶住,這才幸免!
總算沒讓老人家一頭磕在木頭上,或者是摔在地上。
否則那就出事兒了。
“師父師父,這怎么茬啊?您這怎么了?”
寧衛民趕緊扶起康術德,沒想到這一眼看去,他更吃驚了!
因為康術德居然老淚縱橫。
他不由追問,“老爺子,您這是為什么啊?就…就為這月亮門嗎?這門又怎么了?”
結果老爺子的回應居然是這樣的。
“衛民…你不知道,我…我平生最大的錯,就是辜負了一個人。看見這門,我就心疼…三十九年了,這月亮門已經封了三十九年了…”
寧衛民心里頓時疑竇叢生。
什么?這月亮門難道不是后來瓜分這花園子的時候封的嗎?
辜負?老爺子說的是誰?
是江先生嗎?還是江家子女里的一個?
這里面到底藏著什么事兒?
就在這同一時刻,大洋彼岸的美國,時間還是前一天的夜晚十點。
皇后區的法拉盛的“槐香居”里,一個貴婦在餐廳即將打樣之際,也在跟自己的兒子交代著一件重要的事兒。
“明天一定要弄些槐花來啊,否則就不在季了。你可不要再搞錯了,一定要白色的槐花。粉色的…”
“粉色的有毒嘛。”中年人笑著走過去給母親撫摸肩膀。
“媽,兒子早不是小孩了。絕不會再犯這種低級錯誤了。明天一早我就開車去摘,中午我就給您送來,保證潔白如玉、新鮮清香。要不要我幫您揉面啊?”
“不用了,你要有孝心啊,就把我孫子和孫女接過來,咱們中午一起吃頓飯。你那個外國媳婦啊,就算了…”
“好啊,其實蒂米和安妮也想他們的奶奶了。”
“什么蒂米、安妮的?他們沒有漢語名字嗎?”
“好好,是崇杰和蓀蕓,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