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兒瞪著不請自來之人,心思各異,均有些莫名。
小包子咽下最后一口糕點,歪著小腦袋,“啊”了一聲。
眾目睽睽中,男人行至欄邊,略微嫌棄的撣去小娃兒衣衫上的米屑,大大方方抱舉起來。
“哎!怎么回事?”
“放下孩子!”
未等她開口,大家紛紛義憤填膺。
擱這兒半天,個個不敢抱的漂亮小童,怎么此人連招呼也不打,就擅自做主了。
殷寧面色復雜道:“玥少爺,您…”
言語忽然卡在喉頭,殷師傅發現一件事。
小皇子與男人長得…可真像啊。
“各位,這是我夫君。”她笑得不可抑止,“看不出來嗎?”
小包子偎依在父皇懷里,兩雙一模一樣的桃花眼,彰顯著絕對的血緣關系。
“咳,誤會…”趙師傅打著哈哈,“東家,客人多,先去忙了。”
許是感受到男人不一樣的氣勢,幾人有些怵意,不再留下來閑嘮,各自找了借口離去。
殷寧不敢置信,張口結舌道:“夫君的話,豈不是…”
難怪說,這皇城腳下,出門即碰權貴。
數年前,把酒言歡的,竟是當朝太子。
“別緊張。”他抬手拍了拍中年人的肩,“還得多謝你對夫人的相助。”
小小的酒樓,他從未放在眼底,可對她而言,卻是自信的開端。
雙膝一軟,性子怪癖如殷師傅,回顧所作所為,亦不免心驚。
“草民有句話,當年倒是說對了…”好笑的搖搖頭,“被您這樣的男人看上,蘇小姐確實逃不掉啊。”
“殷叔你錯了。”她嬌嗔道,“是本小姐沒逃而已。”
“夫人說得對。”他毫無原則的附和。
殷寧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好,真好啊!”
終是一對有情人,成眷屬。
這時,樓下傳來一聲囂張的高喊:
“來人,一只油燜雞,一盤醬爆大蝦,再來壺上好的桃花釀!老規矩,記賬!”
她蹙起柳眉。
這嗓音,頗為熟悉啊…
一名小伙計悄悄上樓,對她咬耳朵:
“東家,之前說的那位冒充國舅爺吃白食的,又來了。”
抬眸與皇甫玥對視一眼,笑了笑,挽起綃紗來到二樓圍欄處。
君王不置可否的勾著唇角,亦步亦趨跟上,不甚在意的倚于梁柱后,一副觀戰的姿態。
“快點,餓著呢!”蘇亦辰翹起二郎腿抖晃,攥著根筷子時不時敲下桌面,催促道,“告訴你們,怠慢了本少爺,回頭去宮里一說,保證這家店在京城永遠開不下去!”
余公公探頭瞥了眼,嘖聲:“主子,不如讓屬下…”
他換了個手臂,讓小太子同樣能看到樓下的“風景”,垂著眼道:“你要是這會兒插手,回頭夫人追究起來,爺也保不住你。”
表錯忠心的余四,默默縮回角落。
她招來小伙計,低聲交代:“讓后廚給他上菜,另外去告訴周掌柜,可以動手了。”
“是,東家。”
小包子覷著娘親的側臉,扭動起小身子,不太明白待著是在等什么。
“別鬧。”他低哼,“你母后撒了小半年的網,總算能親自收了。”
“網?”小童學舌著重復。
“沒錯,既然有魚兒不知死活的蹦,那就把網口張得大一些,令其身在網中不自知。”他噙著淡笑,“致兒,你需學會,以退為進這個詞。”
小太子聽得懵懵懂懂,確是安靜許多。
須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周掌柜的身影出現于門口,后頭跟著三四名衙差。
食客頓起騷動,伙計們忙安撫道:“不要緊,小事。”
蘇亦辰叼著雞腿正啃得歡,一見差官,不由記起一些不愉快的經歷,訕訕的往角落縮了縮。
然而,怕什么,來什么。
為首的衙差大步來到桌前,冷聲道:“可是蘇亦辰?”
“…是。”猶猶豫豫的承認后,立即囔囔,“我什么事都沒犯!”
“各大商戶聯名投舉,你冒用當朝國舅爺的名義,混吃混喝數月,總額達兩千七百八十兩,達量刑…”
“什么冒用!”蘇亦辰怒道,“當然是真的,我可告訴你們,別胡亂扯罪名,況且是他們自愿孝敬,供本少爺吃喝的,何罪之有!”
蘇少爺大手大腳慣了,吃不得半點苦頭,而如今蘇府日益衰敗,無法天天大魚大肉。
起初打著三妹的名義試探,哪知京中數十家酒樓鋪子都挺買賬,簽個名便能無限享受,何樂不為?
“是嗎?”差官一點也不慌,啪地將手中一疊紙摔到桌上,“無人表明為自愿,倒是每一條明細皆有你蘇二少的簽名,證據確鑿,不容抵賴。”
“我、我真是皇后的哥哥!”梗著脖子吼道,“敢抓我,當心回頭…”
“不得不提醒一句,按大祁律法,皇親國戚犯事,罪加一等。”使了個眼色,兩名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壓制住。
“要當普通百姓,還是國舅爺,這個問題,你可以在路上慢慢想,帶走!”
推搡著出了門,蘇亦辰威脅的話語遠遠蕩來:
“我會讓父親進宮!你們等著——”
“活該!”有位老熟客啐道,“早看這小子不爽了,吃白食還有理呢!”
另一人嗤笑:“當今皇后仁德良善,哪來這種不要臉的哥哥。”
“就是,簡直笑話,來,喝酒!”
蘇迎春靜立著,將這短暫的一幕盡收眼底。
若按前世的性子,定是忍耐著,眼不見為凈。
可如今的她明白,有些人,犯到頭上來,若不徹底處理,將成禍害。
“想好去哪了沒?”
低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她轉身,迎向他淡笑的俊顏。
“就…隨便逛逛?”
重要的是,他們一家三口,開開心心的在一起。
他沒什么意見:“好。”
從后院的小門出去,沿著小巷往熱鬧的街頭,慢慢踱步。
路上,遇到一賣雜貨的小攤,許多爹娘領著孩童在買東西。
小包子指著那最大的風車,“啊啊”地叫喚。
“舉不動的。”她挑了支最小的,塞進白嫩嫩的掌心,“別忘了,你還是個小娃兒。”
小太子哼了哼,不過當一陣風吹來,五彩的紙條開始轉動,那點不高興的情緒,剎那間煙消云散了。
眸子亮晶晶的,微勾的眼尾彎彎,趴在父皇身上,小手舉得高高的。
他略為不自在的抿了抿唇:“確定,要讓致兒拿著這個?”
“人家都有,為什么不?”她睨了他一眼,“再內斂矜貴,也只是個未滿周歲的嬰孩,你啊,必須當自己是名普通的父親,才能享受天倫之樂,懂嗎?”
被皇后訓誡了,景元帝虛心低頭:“為夫錯了。”
任由懷里的娃兒鬧騰,他湊近些,輕聲問:“按夫人旨意換的這身衣袍,可還滿意?”
她左右查看一瞬,四周無人側目,小包子亦沉迷于新玩具中。
竊竊一笑,微微踮起腳尖,伏在他肩頭,順勢輕吻了下溫涼的臉頰。
“殿下,真好看。”
這么好看的男人,是她的。
呼吸一緊,正欲回句什么,一只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襟。
“騎,騎!”
順著那只小手所指,一孩童馱于父親肩上,樂得很。
默然半晌,他看向一臉揶揄的妻子:“一定要享天倫之樂嗎?”
試問這天下,誰敢騎在他脖子上撒野?
她忍著笑,鼓勵道:“總有第一次,你只是不習慣罷了。”
“騎!”許是知道有母后在,萬事皆可,小太子有恃無恐的再次下令。
他從不做虧本買賣,沉著的提出要求:“喚一聲父皇。”
“噗!”她不給面子的笑出了聲,“你還糾結這個哪!”
小包子扭了扭身子,喚:“娘。”
他額角抽疼:“父、皇。”
小娃兒不樂意了,扁了扁嘴巴,歪著身子向她伸出“求助之手”:
“娘——”
雖然有些同情他,但當下兒子為重,她幫著勸道:
“別為難致兒了,快給騎吧。”
無聲嘆了口氣,大手拎起小身子往后一坐。
“嘻嘻…”
小太子難得的開懷大笑,有一種駕馭巔峰的興奮感。
熙熙攘攘的街頭,大祁最尊貴的夫妻如尋常百姓一般,說說笑笑,邊走邊逛。
高大風雅的男子,一手護著肩頭的稚兒,另一手牽起心愛的妻子。
世間最平凡不過的幸福,對他們來說,卻極為珍貴難得。
固陽山,文太妃皇陵。
外墓室四角燃起燭火,照得十分明亮。
十幾名工匠正辛苦的勞作著,叮當聲不絕于耳。
一年輕人抹了抹額際的汗珠,問身旁的中年漢子:
“龐叔,今兒應該能完工了吧?”
算起來,前前后后,忙活了近兩個月。
領頭人四下視察一圈進度,揚聲道:
“許大,你那里的石榫裝得如何了?”
蹲在石柱邊的男人點點頭:“再給我一個時辰!”
龐叔頗為滿意,對眾人道:“大家加把勁,落日前可以收拾東西回家了!”
“好喲!”大伙兒振臂歡呼。
中年漢子收拾妥工具,來回巡視,看看還有什么遺漏之處。
他們是一支專門為富商貴族建造墓室的工隊,且小有名氣,可這修葺太妃陵的生意,確是頭一遭。
要知道,此乃肥缺,往日哪里輪得到普通工匠。
也不知交了什么好運,這一單賺的銀子,夠歇息小半年的了。
經過許大那角,只見男人一雙粗糙的大手正靈活打磨著,沒一會兒就做出一枚精巧的榫頭。
三枚榫頭加一片石齒,卡至夾縫中,往上壘,即可完成一組機關。
整個隊伍里,屬此人手藝最好,專干這種精細的活兒。
收回目光,無意瞥見男人身后的小影子,龐叔吃了一驚,低呼:
“怎么把小巖帶來了!”
七八歲的孩童瘦巴巴的,攥著根小棍兒,在地上劃拉玩兒,聞言抬出頭來,嘿嘿一笑。
許大撓了撓后腦勺,不好意思的解釋:
“家中有急事,把孩子送上了山,總不能單獨丟屋子里,我尋摸著反正快完工了,問題不大吧?”
許大是個鰥夫,龐叔明白其中艱辛,沒多加責怪,再三叮囑:
“待會兒貴人來了,可別讓他瞧見,免得借此克扣銀子。”
“懂的。”許大應允著,繼而躊躇道,“為何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呢,你看啊,楊哥在挖渠,老丁通的為暗道,而我做的這扇門,又是從外打不開的機關,哪里像修陵啊…”
“許小子說得在理。”
“一個供奉的外室搞那么多花頭,好生奇怪。”
“可不是…”
話茬一起,眾人紛紛附和。
“哎哎!”龐叔舉高雙手示意安靜,“干咱們這行的,什么怪癖沒遇到過,何況此乃真正的大祁皇陵,敢動工,那就是有相關批文,你們一個個的瞎操什么心呢!”
老丁敲了敲煙袋,道:“對嘍,早點完事兒,待回了村,到時候哥幾個再聚著閑聊,擱這兒嘮嗑啥呢,陰森森的。”
有人笑著插話:“可別嫌棄陰森,這太妃陵,比你家堂屋敞亮華貴多了,安享晚年也不錯啊!”
“去去!我寧愿住自家的破屋子!”
笑鬧歸笑鬧,大家均加快了速度。
當外頭夕陽西下時,一名精瘦的男人踏入墓室。
“怎么樣了?”曹充淡淡道。
“稟大人,按您的要求,都修妥了。”龐叔哈著腰,恭敬的領路,“請驗收。”
面色漠然,將幾處改動仔細查探了一遍,微微頷首:“不錯,隨我來。”
心中一喜,龐叔忙拔腿跟上,不料前方的貴人頓住腳步,指著三三兩兩的工匠們道:
“一起過來,每個人皆有賞銀。”
見老實的同伴們木訥著不敢動,龐叔急得一揮手:“傻站著干啥!”同時對角落的許大使了個眼色。
那鰥夫不是個蠢笨的,當即領悟到意思。
一行人推推擠擠,來到隔壁一處耳室,空間較小,擺放著少許石雕祭像。
“齊了?”
中年漢子認真的數了數,笑道:“十七個,齊了,多謝大人。”
“唔。”
曹充自懷里掏出一方帕子,慢悠悠的捂住口鼻。
啪嗒!一只火折子似得物體掉落。
大家尚未來得及反應,陣陣白煙騰起,精瘦的男人幾個躍步離開石屋。
轟隆——耳室的墓門應聲闔緊。
“咳咳——”
“是毒煙——噗!”
“我不想死,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