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至初秋。
由皇后主持的祭祀大典即將到來。
每年越近年尾,必須參加的宮事也會增多。
“夢槐,把那件…”
“娘娘,夢槐姐不在。”圓臉小宮婢道,“您要什么,奴婢去取。”
“夢槐未歸?”她差點忘了,一早就被調走,說是出宮辦事。
“稟娘娘,不曾。”
“不用了,反正也不急。”小宮女長相討喜,她笑著問,“你叫什么?”
“奴婢叫婉蘋。”小宮女脆生生回,“之前在側殿,近幾天才過來跟著夢槐姐。”
婉蘋是個性子活潑的小姑娘,相處了一日倒也頗為有趣。
當晚,夢槐仍未回殿,婉蘋留下守夜。
次日清晨,聽得有人在屋外偷偷抽泣,她疑惑的推門看去,只見幾名小宮女擠成一團,一個個揉著紅紅的眼睛。
“發生何事?”
“娘娘!”小宮女們大驚失色,其中一人遲疑半晌,低聲道,“方才許公公來報,夢槐姐…死了。”
死了?
剎那間,天際仿佛壓了下來,她幾乎喘不上氣。
夢槐的死,處理得輕描淡寫。
眉間帶著絲英氣的卓妃歉然道:“本來想給點教訓,沒料到嬤嬤下手如此沒輕沒重,”
她倉惶撲向皇甫玥,可任由怎么哭鬧,他只幽幽說了一句:“一名宮女罷了。”
一名宮女罷了。
她恍惚的想,是不是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可以被舍棄的。
相伴幾年的貼身侍女,說沒,就沒了。
本已缺失的心,又丟了一塊。
一個秋季過去,她整整瘦了一圈,臉頰紅潤不在,微微凹陷。
為此,他發了很大一頓脾氣,命御膳房輪著花樣做她最愛吃的。
可是,收效甚微。
“囡囡,要怎樣,你才能開心起來?”
深夜,他抱著她輕喃。
一滴淚悄悄滑過眼角,她別過臉,不語。
“囡囡,我只有你啊,信我…”
她不在乎了,她真的,不知道該不該信他。
某日,他興高采烈的跑來說,宮內新建了一座梨園,請來最好的戲班子。
無論她想聽什么,都可以隨意點。
“囡囡,開心些,好嗎?”
她看著他小心翼翼的表情,輕輕扯了扯唇:“好。”
據說,皇后的相關事務,早就交給了那位卓妃代為打理。
她確實很閑,似乎除了聽戲,也沒什么可做的了。
梨園不大,每次去的時候,像是提前清過場,臺下永遠只有她與貼身宮女,以及兩名看守苑門的侍衛。
伶人的嗓音婉轉動人,其實有很多精彩的戲,但她偏偏獨愛其中一出《畫春堂》,恨不得日日聽上一回。
臺上,一對伶人深情相望,唱到:
“一生一世一雙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青蔥玉指輕輕敲著圈椅扶手,她也跟著低吟:“一生一世一雙人啊…”
眼眸迷蒙,仿佛透過這句詞,望見了美好的一幕,不禁低低笑出聲。
蘇湘菱陪著看過一次,卻嗤道:“戲本里唱的,太不真實了。”
她明白,四妹是對的,可仍忍不住沉溺其中。
如往常一樣,聽完戲,她出了苑門,沒走幾步,身后響起輕喚:
“娘娘!”
疑惑回眸,清秀的年輕侍衛一臉靦腆,遞上手中物品:“您遺落的絲帕。”
“謝謝。”她微微頷首。
許是親和的態度給了侍衛勇氣,他脫口道:“您也愛聽《畫春堂》?”
閑聊之下才知曉,這名叫梁林的侍衛有個妹妹,是戲迷。
“她最愛聽《畫春堂》,經常唱,所以卑職耳熟能詳。”梁林憨厚的笑了笑,又寞落道,“可惜,她很久不曾去過戲園子了。”
她順其自然的問:“為何?”
“唉,身患重疾,藥極貴,都快吃不起了…哎,卑職做什么與娘娘說這種糟心事。”說著,要下跪請罰。
她不方便去扶,只得安慰道:“別擔心,會好起來的。”
隨后,默默交代婉蘋取了些銀子給那侍衛。
隔兩日,她踏入梨園,這次,皇甫玥伴在身側。
經過苑門時,兩名侍衛單膝跪地請安,謝恩起身后,梁林則再次跪下:
“多謝娘娘賞賜。”
她一愣,繼而笑道:“小妹好些了嗎?”
梁林滿臉喜悅的回:“一頓不落的服藥,自然恢復得快。”
她真心為其高興,忽然,纖腰被一只大手摟緊:
“朕的皇后,為何對別人笑得這般好看?”
她揣摩著圣意:“是…不能私下給銀子?”
他嘆息一聲,似無奈道:“罷了,朕難得有空,不提旁人,囡囡平日喜歡聽哪一出?”
她攥緊戲折子,咬咬唇,隨意指了一個。
身旁的男人微微一頓,但很快笑道:“好,就聽這個。”
戲唱了什么,她沒在意。
正值午后,冬日的陽光暖暖照在兩人身上,靜謐又柔和。
這一刻,望著他俊美的側臉,多希望,一切可以停滯。
那么,他們就只剩下彼此了。
呯——!
門扉被撞破的巨響傳來,她驚得下意識縮起肩頭,莫名覺出幾分涼意。
扶著沉重的額,撐坐起來,緩緩睜眼。
映入眼簾的,先是散亂一地的衣物,接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蘇迎春!”令人膽戰心驚的震吼回蕩在屋內。
她愣愣的看向勃然大怒的帝王,他睚眥欲裂,眼中滿滿的不敢置信,眸光無比冰冷。
“皇上…”
未等喚出聲,旁邊的被褥一陣拱動,鉆出一名只著長褲的男人,撲通一下趴伏:
“皇上饒命!卑職與皇后實屬兩情相悅…”
一顆心頓時掉進了冰窟窿。
她拉起薄被遮掩身體,不住顫抖。
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梁林使了下作手段。
說妹妹親手做了個小玩意答謝,苦于無法隨身攜帶,她就毫無防備的與他一同前往梨園后院,期間,婉蘋被人喚走,然后…不省人事。
“取朕的劍。”他的嗓音,甚至算得上平靜。
可隨侍太監連怔愣也沒敢,速速離去。
“皇上饒命啊——”梁林又磕了幾個頭,倏地轉向她,“娘娘,為卑職求求情吧,您說過喜歡——”
一道血霧噴濺,男人捂著脖子,掙扎片刻,癱軟在地。
不曾關押和拷問,景元帝直接親自執行了斬首。
嗒!嗒!鮮紅的液體順著劍尖滴落,他一手持劍,一雙厲眼盯住她。
有那么一瞬間,她以為,下場會和梁林一樣。
“我沒有…未曾…”她試圖辯解,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想告訴他,“沒碰我…他沒碰我…”
她并非撒謊,想必是梁林還沒來得及,褻褲穿得好好,也沒有酸痛感,她能肯定的,自己仍清白。
“你信我,相信我…”驚慌失措的水眸對上他猩紅的眼,猛然頓悟。
信不信的,重要嗎?
她衣衫盡褪,與一侍衛同榻,這是不爭的事實。
身為帝王,怎可能容忍。
他握緊劍柄,揚聲:“來人,將蘇皇后送至昭臺宮!”
昭臺宮,最偏僻的冷宮。
說罷,連一個多余的眼神也不愿再給,轉身走遠。
她沒有吵鬧,木然的直視前方。
婉蘋哭著沖進來為她穿戴好衣物。
宮婢們有條不紊的收拾。
一頂小轎載著她,通過漫長的宮道,一直抬進離承明宮最遠昭臺宮。
可笑的是,明明已打入冷宮,皇后的頭銜卻未剝奪。
當侍奉的宮女喚她“娘娘”時,恍惚了片刻,才想起這里不是朝鳳殿。
“娘娘,早些歇息。”
她獨坐床榻許久,久到不知哪里飄進一陣風,吹滅了即將燃盡的燭火。
此時,殿門被推開,一道頎長的人影逆光而立。
她迷茫的眨眨眼,以為是錯覺。
裹著冷風的溫涼身軀靠近,她仰起頭,迎著月色看到他臉上痛苦的神情。
“你…”
唇被狠狠封住,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溫存,這回,粗暴且不帶一絲憐惜。
嘶——黑暗中,響起衣帛破裂的聲音。
“不要——”疼痛和屈辱,終于逼得她哭了出來,“你不信我——啊你不信——”
“對不起…”他貼近她的耳邊,低啞嘶吼,握住纖細手腕的掌心隱隱顫抖。
她踢著腿掙扎:“嗚嗚…放過我吧…不要你了…我不要了…”
鉗制的大手倏地捏緊,他的動作更為兇狠:“不可以不要我,你只有我…只有我…”
哭得幾乎昏厥,渾渾噩噩間,又聽得他悲傷的低語著:“囡囡,對不起…”
他總是這樣,給她重重一擊之后,再來做出疼惜寵愛的樣子。
為什么要這么待她,不懂…也不想懂了。
冷宮的日子,不如想象中那般難熬。
侍奉的宮婢雖然少了,但對她來說,倒落個清凈。
臨近年關的時候,他再次踏進昭臺宮。
“囡囡。”她任由他抱著,沒有回應。
他并不在意她的冷淡,輕輕在眉心印下一吻:“再信我一回,好嗎?”
“待下次來,會給你個交代,關于所有…你想知道的事。”
低垂的眼睫顫動,她依然抿唇不語。
他淡淡的笑了笑:“我走了。”
直到腳步聲漸遠,她才抬起眸。
殿門未關,他英挺的背影帶著幾分蕭肅的氣息,步伐沉穩,衣袂翻飛。
兩個余月,她沒有等來他,等到了有孕的四妹。
方才知道,原來蘇湘菱早就存著異樣的心思。
“姐姐,你太傻了,皇上現在有了我和孩子,哪里還記得你。”
呵呵…是她傻,識不清人心。
是她傻,到死,還惦記著他那句“囡囡,信我”。
五年來,成全春閨夢一場,卻落個,玉損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