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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王淵是回家奔喪的,父老鄉親們也沒表現得太喜氣。
一個老丈拄著拐棍,被孫兒攙扶著上前,佝僂著腰說:“太傅…”
張慕立即糾正:“是太師。”
“無妨。”王淵說道。
老丈意識到王淵又升官了,捋著胡須問:“太傅可還記得小老兒。”
記得個屁,王淵只能做出思索模樣。
老丈連忙提示:“狀元樓。”
王淵立即反應過來,那是他跟李應經常喝酒的地方,眼前這位老者便是酒樓的掌柜。他回家迎娶宋靈兒時,還在狀元樓宴請舊時同窗,醉酒之后被老板索要了一副墨寶。
王淵握住老丈的雙手:“一別經年,掌柜已經兒孫滿堂了。”
“托太師的福,”老丈欣喜道,“自從酒樓改名叫狀元樓,生意便好得許多。不說本地,就是外省來的客人,都要特地來狀元樓喝一場。”
貴陽城里,帶“狀元”字樣的店鋪有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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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管王淵當初有沒有光顧過,反正先把名字改了再說。便是跟王淵當面對峙,老板們也是不虛的,那么多年了誰還記得清啊。
被鄉親簇擁著來到城門,貴州三司和貴陽府官員,終于齊刷刷趕到,熱情備至的迎接王淵入城。
似乎全城都已出動,街道兩旁全是百姓,連妓院里的姑娘都來看熱鬧。
貴陽書院和貴陽府學的士子,紛紛朝王淵執弟子禮。他們大部分屬于心學門徒,也有少部分深鉆物理,但不論如何都受惠于王淵,貴州連續三次增加舉人名額,就夠這里的讀書人把王淵供起來。
“二郎!”
王淵尋聲回頭,卻是宋公子帶著族學弟子,從城外的宋氏北衙匆匆而來。
王淵拱手微笑:“多年不見,宋兄安好。”
宋公子居然不掉書袋,說話不似年輕時文縐縐的,只笑道:“都好,都好。”
宋靈兒上前喊道:“大兄。”
“阿妹。”宋公子高興道。
宋靈兒給黃峨介紹道:“這位是我族中大哥。”
黃峨見禮道:“兄長萬福。”
宋公子拱手說:“夫人安康。”
宋公子如今依舊是宋氏族長,同時也是貴州左宣慰使(從三品)。但宋氏族人,對他多有不滿,因為在宋公子任內,水東宋氏丟了七成地盤,陸陸續續都被改土歸流了。
不過,其治下的漢民和土著,卻都衷心擁戴宋公子。
此君在最初的急功近利,盲目上馬各種大工程,把財政和民力都嚴重透支之后,很快就反思自己的為政過失。這些年,一直輕徭薄賦,循序漸進的開荒挖渠,開墾出大量田地分給百姓。
二十年間,宋氏轄地人口暴增,雖然只剩三成地盤,卻比以前的總人數還多。
出了貴州,誰都不認識宋公子。
出了貴州,宋公子也沒能力干出這種政績。
但他哪天死了,是可以立祠拜祭的,接受朝廷封敕得祀香火。
只看眼前這些官員的態度,就知道宋公子有多受尊敬。貴州布政使主動上前,規規矩矩作揖行禮,哪有半點文官對土司的鄙視?
又有幾位昔日同窗過來相見,他們始終沒考上舉人,各自找到營生過正常日子,且大部分在貴陽書院當老師,主要傳播王陽明的心學思想。
黔中王門,已發展成心學主要流派之一,遵循王陽明的早期學術觀點,特別強調“證心”和“篤行”,也就是“知行合一”。他們也懶得跟外省的心學交流,甚至懶得去考科舉,自發在貴州到處創辦書院,以書院為基地迅速占領話語權。
反而是王淵的物理學,在貴州一直影響力不大。就算有,也主攻數學和天文,力學、機械、化學等分類,幾乎沒人愿意去碰。
“宗魯兄,你不是在外為官嗎?”王淵有些驚訝。
陳文學解釋道:“心學傳播天下,難免良莠不齊。我已辭官回鄉,專注傳播心學正宗,現為貴陽書院的山長。”
王淵說道:“原來如此。”
這些都是心學狂信徒,而且是從龍場追隨王陽明的第一批弟子。他們并不認可五花八門的心學流派,堅定的認為自己才是正宗,甚至有些鄙視王淵另起門墻。
在街上耽擱好半天,王淵終于來到大哥家中,那是王猛在貴陽城置辦的宅第。
王姜氏站在門后一直等待,聽到外面的喧嘩聲,立即三步并作兩步往外走。待得近了,她聲音顫抖道:“淵哥兒。”
簡單三個字,聽得王淵眼眶濕潤,連忙上前扶住:“阿媽。”
王淵雖是穿越者,但直接穿在娘胎里,被母親含辛茹苦拉扯大。仕途多年,母親已頭發斑白,臉上的皺紋訴說著歲月流逝,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王淵亦被擊中內心柔軟。
王猛說道:“阿媽,先進去再說。”
王姜氏被王淵攙扶著去堂屋,剛剛坐定,又從臥室拿出一堆布鞋。有給兒子的,有給兒媳的,還有給孫輩的,也不知這些鞋已做好了多少年。
貴州,實在太遠,進京一趟不容易。
第二天,王淵讓妻兒都換上新鞋,穿著前往穿青寨給父親掃墓。
又是一番物是人非,方寨主已經病故,兒子方正繼承寨主之位。劉木匠中風躺在床上,不過他的次子,已經考上舉人,跟長子劉耀祖一樣有出息。
袁家父子皆不在,袁剛也病死了,袁志是宋氏家將,袁達在邊鎮當總兵。
就連王淵的同齡人,也有很多搬去山下,畢竟山里土地貧瘠。
入眼所見,多為生面孔,王淵反而成了貴客。
請人將以前的舊房子重修,王淵就在山里住下來,也算是結廬而居為父親守喪。孩子們只逗留一月,便紛紛返回京城,只有宋靈兒和黃峨留下來。
又在山上起一書院,王淵每天抽幾個小時,親自教穿青寨的孩童讀書,閑暇時候則繼續完善經濟學理論。
宋靈兒倒是挺自在,仿佛回到少女時代,見天拉著黃峨去打獵,可惜沒找到以前喂養那只熊貓。
聽說當朝太師在山中結廬講學,貴陽富戶紛紛把子弟送來讀書,許多貧寒士子也自發前來求學。不到兩月,穿青寨便熱鬧起來,僅王淵新收的學生就有數百人。
宋公子也經常進山,討教一些物理學知識,還請王淵教他如何做實驗。
黃峨被宋靈兒折騰得夠嗆,實在不想再去打獵了,竟被宋公子聘去宋氏族學做物理老師。于是乎,黃峨也煥發青春,不用想著相夫教子,每天授課、讀書、寫詩,還在宋氏族學建成了一個實驗室。
對于宋靈兒來說,這樣的日子最自在,猶如動物被放歸山林。
對于黃峨來說,這樣的日子也很舒服,她仿佛成了歸隱田園的女隱士。
就是苦了京中幾位妾室,三年都見不到丈夫,除非她們專門跑來貴州一趟。
王淵丁憂的第二年,播州亂起。
起因是楊氏旁支土司,無故霸占民田,弄出好幾條人命,激起當地苗族起義(其實是鄉民暴動)。桐梓營和綏陽營立即出動,不但弄死了那個小土司,還以追擊余孽為借口,進入播州楊氏的核心地盤。
楊氏母子大驚,召集土兵打了一仗,被線膛火槍打得潰不成軍。
土司楊相畏罪自殺。
楊母帶著孫子楊烈請降,播州就此改土歸流,整體劃歸貴州管轄,貴州終于增設右布政使。
朝廷也沒有為難楊家,允許他們保留浮財及五千畝地,但剩下的土地全都得交出來。即便如此,楊家數百年積累的財產,也夠他們世世代代當富家翁。
西南地區的心腹大患,終于徹底掃除了,小皇帝都不知道該在哪里用兵。
老撾?
汪鋐正在攛掇小皇帝收回老撾,在原有的“老撾宣慰使司”的基礎上,設置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揮司。說白了,就是在老撾建省,仿照明初統治貴州的舊例。
此議引發巨大爭執,激進派、少壯派和投機派紛紛響應,改革派內部甚至因此出現分裂。
這完全出乎王淵預料之外,亂子竟然不是舊黨的反攻倒算,而是投機派發起的領土擴張建議。甚至那些年輕的言官,也有許多高呼著開疆拓土,整個朝廷彌漫著一種狂妄自信的風氣。
五位閣臣,次輔汪鋐是發起者,首輔毛紀堅決反對,王廷相保持沉默,羅欽順建議慎重,陳雍對此不發表意見。
桂萼攛掇著常倫,又拉嚴嵩一起,裹挾年輕的物理門人,大肆鼓吹擴張言論。
心學官員紛紛勸諫,認為交趾收服才幾年,就算要在老撾建省,也得把交趾徹底理順之后再說。
雙方勢均力敵,但身居中樞的心學與物理弟子,已經產生明顯的裂痕。
汪鋐這家伙,竟以一己之力,把王淵精心設計的局面攪亂。
朱載堻被說動了,他迫切想要用軍功來建立權威。連續試探好幾輪,小皇帝終于忍不住,直接下令在老撾設立衛所。
也算他還有些腦子,老撾連衛所都沒有,全是一堆土司,設個屁的省啊?
先得派軍隊過去,接著移民耕種,并吸納當地的漢人或親漢者,發展一二十年看能不能建省。
很可惜,明軍大敗。
不是老撾土司的兵力有多強悍,而是那里遍布荒山野嶺,蛇蟲鼠蟻和氣候將明軍擊敗。
但是,小皇帝宣布自己勝利,朝廷也對外公布捷報,就連老撾土司都服軟了,因為那些土司也損失慘重。經此一役,大明在老撾設立四衛十二所,算是進一步加強對老撾的控制。
私底下則眾說紛紜,甚至形成一種共識,缺了王太師不能亂打仗。
小皇帝被搞得灰頭土臉,只能繼續選擇忍耐,不敢急沖沖的迅速收回大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