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峨親自端著肉糜粥進來,對王淵說:“過幾日便是上巳節,靳夫人(金罍之妻)邀我們一家去郊外踏青。你可走得開?”
王淵涂改著稿件,點頭道:“去吧,很久沒走動了。”
黃峨又說:“靳夫人之意,是想將她家的媛兒,許配給騏兒(王騏)為妻。”
“騏兒已滿十七歲,確實應該張羅婚事,”王淵說道,“可趁上巳節踏青,讓小兒女們自己聊聊,若是情投意合便可遣媒人提親。若他們哪個早有心上人,也不要一味強迫,兒孫自有兒孫福。”
“我省得。”黃峨隨手拿起幾張書稿,入眼卻是《國富論》三字。
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王淵在高中時囫圇讀過,依稀記得某些概括內容,但細節早就忘得一干二凈。
反倒是馬克思經濟學理論,什么生產力、生產資料、生產關系、剩余價值…這些東西王淵記得更清楚,他曾經高中分班到文科,老師上課都有講過的,只因背書背得頭大無比,學著學著又跑去讀理科。
王淵現在寫的這本《國富論》,部分來自亞當斯密,部分來自馬克思,部分來自穿越前的各種閱讀,部分來自穿越后的為政經驗,堪稱一本政治經濟學的大雜燴。
黃峨翻開第一章緒論,只見稿子寫道:
“國之度,民之用,皆勞作而得。若廢生產勞作,國無稅賦可支,民無衣食可活,未聞世間有不勞而獲之事也…勞作有序,分配有度,則國富民強;勞作無序,分配無度,則國貧民弱。”
“工匠造物,農戶耕種,可稱勞作。商賈貨通有無,學者著書立說,亦可稱勞作耳。”
“勞作生產,須有人與物,二者缺一不可,此謂‘生產資料’。欲得糧食,須有人耕種,亦須有土地、種子、農具之類…”
“人,可稱‘生產者’,亦可稱‘勞動力’。創造財富之多寡能力,可借物理學術語強名之,謂‘生產力’也。推而大之,以工廠擬人,以國家擬人。則可論及‘工廠之生產力’、‘國家之生產力’。”
“一婦人以舊式紡車織布,晝夜可得幾尺?若以新式紡車織布,得布數倍之。若以蒸汽機織布,得布百倍之。生產者人數不變,而所得財貨驟增,此謂生產力之提高也。”
“若欲提高生產力,改進生產工具只得其一。生產工具為物,為‘生產資料’,人亦‘生產資料’也。是問,可改進人否?必可改進之!”
“一書生,一老農,同耕一畝地,誰得糧食較多?一農戶,一鹽戶,同煮一鍋鹵,誰得鹽教多?人有專精,此生產技能之別。提高生產技能,亦可提高生產力。”
“又問,興修宮室城墻,為何當設督造官?乃分工勞作也,不使役工閑之,不使石匠做瓦匠活耳。生產力愈高,則分工愈細化,后文將詳而論之。”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若勞無所得,則必怠工懶散。大明工匠,為官府服役,必得過且過;為自家謀生,則辛勞勤奮。灶戶亦然,煮正鹽懈怠,煮余鹽積極,皆因正鹽無利可圖,余鹽乃妻兒生計所依。此謂生產積極性,大明戶籍之別,乃生產力之一大桎梏。”
“究其所因,分配不均也!”
“推及天下,百姓耕作,得衣保食,朝廷征收,可支國用。若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若海內百業旺,國庫尚空虛,此分配之大弊也。財富何匿?權貴、士紳、豪強、商賈,上奪國之計,下奪民之利也。”
“由此可知,國富民強之策有三:其一,政令通暢,分配有序;其二,發展知識,推廣技能,提高生產力;其三,逐步取消戶籍之分,逐步允許游民存在,盡最大可能解放生產力…”
迎面一大堆名詞闡述,商品、貨幣、勞動、分工、市場、資本、生產力、生產資料之類,看得黃峨不由發笑:“你這是要致仕做商賈嗎?”
王淵說道:“我在寫一本君臣必讀之書,此書學問經世濟民,可稱之為‘經濟學’。”
人類社會形成之后,經濟學便自然產生,只是一直沒有形成專門學問。
西方最早的經濟學著作,應該是古希臘的《經濟論》,作者是蘇格拉底的學生,專門論述奴隸主家庭經濟。
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也有一些經濟學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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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是亞里士多德,認識到貨物有兩種用途,一種是本身固有的,一種是交換產生的。這個思想,后來被亞當斯密發展為“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
進入中世紀之后,歐洲只剩下神學,經濟學成為神學的一部分,能發展成什么鬼樣子可想而知。
至于中國,諸子百家皆有經濟學思想,荀子還專門著有一篇《國富》,并影響接下來兩千多年的中國。荀子以農為本,提倡“重本”治國,同時又肯定工商業的作用,但必須對商賈進行必要限制。他認為富國必須富民,達到上下俱富,從漢代起成為主流,只不過“富民”經常被搞得走樣。
法家也差不多,富國強兵,重本抑末。但是,商鞅和韓非主張“強國弱民”,只給百姓保留基本財富,而且瘋狂打擊工商業。
而道家嘛,無為而治,順其自然,政府盡量不干預經濟運行。
王淵這本大雜燴《國富論》,主要思想只有三個:國家有限干預;提升科技,細化分工;解放社會人力資源。
細節方面,提出并闡述各種經濟學名詞,簡單論述歷代各朝的經濟問題。著重闡述明初建國時的經濟環境,與正德、紹豐兩朝經濟環境的巨大差別,便是不同時期應當用不同的經濟政策。而在不同的省份,也該適當調整經濟政策,做到因地制宜、因時制宜。
至于更深入的內容,王淵寫不出來,就算能寫出來,讀者也無法理解。因為大明的社會經濟,還在資本主義萌芽當中,許多益處和弊端都還未顯露出來。
當然,王淵還重點討論了棉吃人、絲吃人的問題。
山東大量農田改種棉花,江南大量農田改為桑田,如今已形成北棉南桑的經濟局勢。如此不但導致地域性糧荒,而且商業大興加劇土地兼并,富戶通過合法手段并購土地。就各省魚鱗冊變化來看,山東、浙江、南直隸三省,這幾年的土地兼并異常嚴重,個別豪商巨賈已經聚得百萬畝土地。
由此產生大量失地農民,一些成為佃戶,一些成為游民。城市人口規模迅速擴大,運輸、碼頭和工廠工人急劇增多,海外移民和商船水手也大量增加。各地方官員,應該加快“游民冊”的制定,給這些游民一個合法的身份,不能再將其視為流民,否則久必生亂。
整本書不多,只有四萬多字,王淵卻足足寫了一年半。
乾清宮。
隨侍太監捧著一本手抄線裝書說:“陛下,這是太傅獻上的新書稿。”
朱載堻好奇的接過來一看,《國富論》的書名就讓他精神大振。緒論只是概括,已令小皇帝感覺新奇,正文的細節闡述更讓他茅塞頓開。
僅一個社會分工,王淵就寫了近萬字,這是前人從未有過的經濟思想。
儒家一向提倡重農抑商,王淵卻將土地和糧食,也歸為生產資料和商品,甚至土地也是一種商品。
花費好幾天時間讀完,朱載堻嘆息說:“吾知先生為何宣揚物理學了,物理門人研究萬物之理,可以制造更優良的機器。如此,便可提高生產效率,也可細化社會分工,以更少的勞動力產出更多的財富。先生亦未違背儒家圣賢之言,國富第一策,便是要政令通暢,朝廷干涉經濟運轉,以保障小民之生存。來人…”
“陛下,奴婢在呢。”隨侍太監躬身道。
朱載堻說:“著令司禮監經廠,印五千本太傅新書,分發給天下官員細細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