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孔家。
聶豹在候客廳枯坐半日,茶水涼了換熱的,足足更換六壺,還是沒能見到衍圣公,甚至連孔府的管家都沒見著。
眼見天色將黑,負責迎客的管事,才一臉微笑道:“聶太守,實在是怠慢了,衍圣公忙著籌備春祭,府上各管事也要籌備祭祀,實在沒有時間接待貴客。要不,聶太守春祭之后再來?”
“好,我春祭之后再來。”聶豹被晾了半天,并未有絲毫怒火,反而滿臉笑容辭別。
聶豹是濟南知府,跑去曲阜索要稅票?
抱歉,你越界了!
好比A市的市長,到B市下轄的C縣辦公,人家完全可以不配合工作。
聶豹離開衍圣公府,目視那巍峨的高墻,又回身眺望恢弘孔廟,再看看蜷縮在街角的乞丐,冷笑道:“回濟南!”
弟子陳昌積問道:“先生,真要等到春祭之后?”
聶豹說道:“為官做事,不可拖延。此時離春祭還有兩月,等那么久再來查驗稅票,恐怕歷城縣衙都被燒好幾回了,孔家也把做舊的假票給弄好了。到時候,咱們也不用再當官,一起回老家種紅薯更省事。”
陳昌積不再說話,知道老師已有萬全打算。
歷史上的聶豹,屬于開宗立派的心學大佬,到晚年時,親傳弟子就超過一千人。如今他也在收徒,但只收了十多個,徐階也算他半個學生,是聶豹在當知縣時收下的。
返回濟南,聶豹直奔按察司府邸,找到按察使張璁:“張按臺,在下剛從曲阜回來。”
“衍圣公府如何?”張璁問道。
聶豹回答:“氣勢恢宏,不輸王府。”
張璁陰陽怪氣說:“兗州百姓何其幸也,一府之地,既有魯王,又有孔門,既沐王化,又浴圣教。如此恩榮加身,便是衣不蔽體,想必也不懼冬日嚴寒。”
聶豹說道:“在下身為濟南知府,無權于曲阜查案,還請按察司派人前往。”
“我親自過去!”張璁說道。
孔家之人洪福齊天,居然遇到張璁擔任山東按察使。
歷史上的張璁,就曾上疏嘉靖削弱孔家,提出一整套改革方案。即:孔子不再稱王,改為至圣先師;祭祀孔子的場所,不再稱殿,改為稱廟;祭祀孔子塑像,改為祭祀孔子牌位;簡化祭祀禮儀,祭品和禮樂全部降級;孔子的從祀弟子,廢除公侯伯封號,改稱先賢先儒。
也正是因為張璁的改革,孔王變成孔圣,孔殿變成孔廟!
此舉,大大削弱孔家的世俗權力,但更深層次的目標,是改革全國儒學機構。
只因歷朝歷代,孔子祭祀規模不斷擴大,最盛時一年能祭祀五十多次。祭祀不但浪費財物,還存在嚴重擾民現象,需要征召大量役戶,有喇叭戶、點炮戶、屠宰戶、燒水戶、運鹽戶、牛戶、豬戶、羊戶、青菜戶、豆芽戶…等等。
到了明代,朝廷規定的孔子祭祀,只有春秋兩祭而已。但是地方官員,特別是油水稀缺的教職官,經常巧立名目祭祀孔子,水旱蝗災都可以找孔圣人保佑。無非是通過祭祀,貪污盤剝百姓,許多應役百姓被搞得家破人亡。
張璁是從全國大局著眼,才改革孔子祭祀內容,遏制各地官員打著孔子旗號亂搞的歪風邪氣!
在動身前往曲阜之前,張璁連夜寫了一封奏疏,仔細討論削去孔子王爵、削去孔子學生爵位的必要性。
文淵閣。
冬至之前,王淵讀到這封奏疏。
“臣竊惟先師孔子有功德于天下萬世,天下祀之,萬世祀之,其祀典尚有未安者,不可不正。”
開篇就把孔子高高捧起,天下萬世都必須予以祭祀。如此神圣的祭祀活動,必須更正欠妥之處,否則就是對孔子的侮辱。這就給奏疏定下基調,誰都不能直接反對,若不經討論而反對,必是心懷叵測、妄圖抹黑孔子之輩!
“臣謹采今昔儒臣之議,上請圣明垂覽,仍行禮部通行集議,一洗前代相習之陋,永為百世可遵之典…”
接著又說,改革孔子祭祀,并非我張璁胡亂提起,我張璁也沒那么大本事。我只是列舉古今大儒的意見,請陛下閱覽,請禮部拿去討論,希望能洗去孔子祭祀陋習,定下百世可遵守的祭祀制度。潛臺詞是,你們也不用駁倒我,把古今大儒的言論駁倒再說。咱不是胡亂改革,而是要定百世法,反對者們自己掂量一下。
張璁首先引用朱熹之言,說孔子不應該祭祀塑像,也不應該頻繁祭祀,只需春秋兩季祭祀牌位便可。
又說朱元璋那會兒,初創南京太學,也只祭孔子牌位,不立孔子塑像。
如今國子監給孔子立塑像,是在違背太祖朱元璋的意愿,沿襲蒙元時期的舊制陋俗。
又引用程頤的言論,說給人家祖宗畫像,有一根頭發不像,都不是祖宗本人,更何況后世隨意給孔子立的塑像。因此,祭祀孔子塑像,肯定是祭祀錯誤,百年來不知道在祭祀哪個鬼東西,必須更換成孔子牌位才行。
還說祭祀塑像,是受佛教外來文化影響,咱們儒家為何要學這種玩意兒?還把大明開國以來,宋濂、丘浚等名臣列出,說這些人都主張祭祀孔子牌位。
王淵把奏疏遞給次輔毛紀,問道:“毛閣老如何看?”
毛紀把這篇奏疏看完,只覺論調高屋建瓴,論述絲絲入扣,根本就沒法反駁。若是出言反對,便是反對朱熹,反對程頤,反對朱元璋,反對宋濂、丘浚等名臣。
“張秉用,真儒士也!”毛紀一聲嘆息。
奏疏傳到廖紀手里,廖紀捋胡子贊嘆:“秉用大才,禮學一道,吾不如也!”
廢話,張璁寫的文章,歷史上可是嘉靖大禮議的定音錘。
當時,大禮議本是楊廷和占上風,張璁一封奏疏遞上去,竟讓楊黨眾人找不到漏洞來辯駁。而帝黨之人,也拿著張璁的奏疏當武器,發起一輪又一輪政治攻勢。
翌日,朝會。
在朱載堻的允許之下,由禮部發起廷議,命令文武百官討論孔子祭祀問題。
奏疏一念,沒法討論,難以反駁。
就算有不懂事的頑固派,反對孔子祭祀改革,支持者也只需回懟一句:“朱子說的話有錯嗎?程子說的話有錯嗎?太祖他老人家也錯了嗎?難道,你比朱子、程子、太祖還牛逼!”
小皇帝隨即頒布政令:“立即拆除全國孔子塑像,從今往后,供奉、祭祀孔子只留牌位,違令者即不遵程朱之言、忤逆太祖之行。”
北京國子監,首先拆除孔子塑像。
剛剛拆完第二天,朝廷政令還未出京畿,張璁的第二封奏疏又來了,這次是討論削去孔子王爵,改成孔子為至圣先師。
孔子,不該當王爺,他應該當老師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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