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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3

  五位內閣大臣,包括王瓊在內,都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良久,毛紀開口道:“王尚書,也不能這樣算。邊商開中,需長途跋涉,來回成本大大增加,朝廷還得給他們引價補償。”

  王淵冷笑:“開中還剩多少,諸君心知肚明。若開中制真有效果,弘治朝葉尚書(葉淇)就不會搞運司納銀制了。”

  毛紀沉默,這問題真的無解,說實話他也想改,可牽涉的利益團體太多。

  楊一清說道:“改革一事,需慎之又慎。葉尚書當年改革鹽政,短期內為國庫納銀百萬兩,卻導致開中制被徹底敗壞,同時還催生出囤戶這個頑疾!王尚書,你可有全權之策?”

  現在誰掌控大明鹽政?

  不是朝廷,而是囤戶!

  葉淇改革出于好心,但官商勾結太會玩了,竟把鹽引搞成類似于“食鹽期貨”的東西。

  鹽商已經細化為邊商、水商、內商三類,邊商開中運糧獲取鹽引,將手中的鹽引賣給內商,內商憑借鹽引向官府購買食鹽,再通過水商運送到各地販賣。

  這套模式似乎沒啥漏洞,偏偏葉淇改革之后,內商可以直接向官府購買鹽引。

  內商里面的一群財大氣粗、背景深厚者,突然蛻變成囤戶,趁機大量購進鹽引,因為鹽引每年有定額,導致普通內商弄不到鹽引。

  接著,這群囤戶又大量支鹽,導致普通內商有鹽引也買不到食鹽,更無法讓水商運去給邊商。

  邊商手里握著鹽引,卻無法換成食鹽,只能把鹽引賤賣給囤戶。內商發現邊商沒鹽引了,也只能向囤戶高價買鹽引,再拿著鹽引去購買食鹽出售。

  囤戶等于啥都不干,就是瘋狂囤鹽引,再勾結官府控制食鹽出貨量,人為造成階段性鹽引、食鹽奇缺,以此壓榨邊商和內商賺取差價,鹽引已經被他們玩成了“期貨”。同時,每年朝廷發放鹽引,實質上變成囤戶發放鹽引,整個國家的鹽政都被操控在囤戶手中!

  囤戶是哪些人?

  以徽商為主,特指兩淮鹽商,包括跟王淵做生意的黃崇德。他們背后又有無數權貴撐腰,比如黃崇德的靠山,便有王淵在內!只不過,黃崇德沒給王淵輸送販鹽利益,他囤積鹽引是勾結的其他權貴。

  就像楊一清所說,改革必須謹慎。

  葉淇當年改革,初衷是很好的,也確實取得效果。卻催生出“囤戶”這種怪物,還他娘不如不改呢!

  而且這群囤戶還沒犯法,人家只是在搞期貨操作,即便官商勾結擾亂市場,大明也沒有相關的法律在約束。甚至,人家修橋鋪路、辦學興教、樂善好施,在家鄉的名聲好得很呢。

  嚴嵩以前當了好幾年戶部主事,正好分管天下鹽課,他雖然不知道怎么改,但對鹽政積弊卻知之甚深。

  王淵跟嚴嵩經常討論相關問題,由此整理出一套改革方案,他說:“第一,降低課稅!”

  內閣大佬們都聽迷糊了,說好的想增加鹽稅呢,怎么張口又要減稅?

  明朝相比于宋代、清代,鹽稅已經定得非常低了,還減稅簡直無法想象。

  “為何減稅?”楊廷和問道。

  王淵說:“此稅并非商稅,而是灶戶的課稅。灶戶辛苦燒鹽,為朝廷繳納正課,按照大明規制,余鹽應該向他們高價購買。可實際如何呢?灶戶辛辛苦苦繳納正課,余鹽還被朝廷低價強行買走。如此,灶戶苦不堪言,只能偷偷販賣余鹽,這些余鹽賣出去全是私鹽,朝廷根本收不到鹽稅。改革鹽政,首先要從根子抓起,讓燒鹽的灶戶有活路。否則不論如何改革,都是他娘的瞎搞亂搞!”

  無人接話,降低灶戶鹽課,比之前的改革鹽政更可怕。

  歷史上,整個明朝多次改革鹽政,沒有一個官員敢降低灶戶鹽課的。因為所有鹽稅項目中,灶戶鹽課最好收取,是非常穩定的稅收,怎么可能拿這玩意兒動刀子?

  越到后面,越不敢動灶戶鹽課。

  不要以為鹽稅逐年降低,大明鹽稅是逐年提升的,國家財政越緊張,鹽稅就能收得越多。正德年間,中央鹽稅收入不足百萬兩,只相當于中央財政收入的五分之一。到了崇禎年間,中央鹽稅已增長到二百五十萬兩,占據中央財政收入的一半以上!

  因為其他稅收不上來,萬歷、崇禎等皇帝,只能對著鹽稅動手。萬歷朝為了收鹽稅,為了打擊囤戶,甚至搞出鹽商世襲制,囤戶確實被打擊了,壟斷經營卻造成更大的麻煩。

  王淵說道:“第一,全國灶戶正課降一成,減輕灶戶負擔。第二,灶戶所產余鹽,允許賣給商人,官府不得強行低價收購。正鹽給引目,余鹽給小票,下場關支,招商收買,價銀解部(上交戶部)。”

  啥意思?

  降低灶戶需要繳納的正課,禁止官府惡意壓價收購,提高灶戶的生產積極性。正課之外的余鹽,以前不得私賣,現在可以賣給商人。

  為了順利收稅,商人獲得的每張鹽引,都搭載相應的余鹽小票。商賈拿著鹽引向官府買正鹽,憑小票直接去鹽場收購余鹽,這樣余鹽也能順利收稅。否則的話,余鹽全都得流進走私市場。

  如此,直接讓食鹽出貨量翻倍,而且余鹽不經過官府,囤戶很難再官商勾結制造階段性鹽荒。沒有階段性鹽荒,邊商手里的鹽引,就能順利與內商交易,打破囤戶對市場的操控,激發整個鹽業市場的活性。

  這個方法看似簡單,前提是要提高灶戶的生產積極性。提高積極性就得降低正課,而正課又沒人敢動,因為牽扯到邊鎮軍糧,因此對大明官員來說是無解的。

  只有王淵敢沖破阻力,直接從根子處開刀。

  此言一經說透,不但楊一清、王瓊贊許,就連毛紀、蔣冕都心生敬佩。當然,他們不敢自己動手,一旦出事兒承擔不起。

  而且,敬佩歸敬佩,利益歸利益,囤戶能夠操控市場,怎么可能沒有權貴罩著?

  毛紀提醒道:“王尚書,鹽政之事,非同尋常。灶戶正課,直接關系九邊軍糧,你降低正課就是減少軍糧供應。稍有差池,九邊不穩,你可擔待得起?”

  王淵冷笑道:“開中制在納銀制改革之后,早就可有可無了,能供應多少軍糧?邊商手里的鹽引,有幾分是運糧所得,又有幾分是權貴出售?別說減一成灶戶正課,就算減他三五成,九邊軍糧也不會有什么大變化。”

  楊廷和此時萬分糾結,他很想按王淵的說法改革,但又怕改革失敗背鍋。即便改革成功,也要得罪無數太監、勛貴、外戚、武將和文官,甚至楊黨內部許多官員都會仇視他。

  “此事,再議吧。”楊廷和還是無法下定決心。

  王淵怒道:“什么再議,此時就在議,何必再尋他日!”

  蔣冕出聲道:“王尚書,此乃文淵閣。你身為禮部尚書,藩國之事可以建言。鹽政之事屬于戶部,等你當上戶部尚書再說。”

  王淵說道:“吾乃大明之臣,大明之事自可議之。吾雖無權在文淵閣議事,卻可回去上疏朝廷,你還能堵住我的嘴巴嗎?”

  毛紀嘆息,開始掏心掏肺說話:“王尚書,我等知你心意,誰又不想一心為國呢?可改革鹽政,關系重大,稍不注意就要弄得沸反盈天。你就不為自己的身后事考慮?若是滿朝皆反,你這禮部尚書又如何當下去?”

  “哐!”

  王淵突然站起,踢開椅子,疾呼道:“,!汝等身為大明重臣,國家積弊至此,竟不思改革之事,反而想著如何籠絡人心、穩定朝堂。十年之后,百年之后,爾等都是大明罪人!”

  內閣大臣,面面相覷。

  楊一清本身就是支持改革的,他年輕時還自己改革了馬政,很快恢復過來,拍手贊道:“,!好詩,好句!憑這兩句詩,我也該支持改革鹽政。”

  王瓊說:“我也支持王尚書。”

  王淵又說:“改革鹽政,第三步,地方論斤納稅,不再論丁納稅!”

  楊廷和的臉色更難看,得罪權貴了還不停手,王淵這是要把地方官也得罪完啊!

  鹽稅有很多種,從燒鹽灶戶那里就有鹽課,這是鹽稅的起點,相當于生產稅。

  而鹽稅的終點,則是地方官府賣鹽,征收零售增值稅。最低一級是縣,鄉鎮級別不允許開設鹽鋪。按照每個縣的人口數量,固定征收鹽稅額度,即按丁繳納鹽稅。也即是說,地方官府不管賣了多少鹽,只要上交固定稅額,剩下的都能自己分掉。

  這簡直屬于扯淡,大明規定,十年一次人口普查,而地方怎么可能真的去查?報上的戶口人數,跟百年前沒啥差別,地方鹽稅也是按百年前的人口規模收取。

  王淵想要按斤納稅,等于鹽政改革中的“攤丁入畝”,直接從地方官手里劃走一塊大蛋糕。

  清朝中前期,也是按人口納鹽稅,直至乾隆四十七年才改成按斤。單拿梅縣舉例,乾隆改革之前,全縣鹽稅幾百兩,改革之后猛增至七千四百量,中間的差額全被地方官吃了!

  楊廷和被“鹽政版攤丁入畝”嚇到了,連連擺手道:“此事再議,此事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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