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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5【言官盛宴】

  “混賬東西!”

  黃嶠趴在地上瑟瑟發抖,黃珂掄起棍子暴打長子。

  黃嶠是黃珂第一任妻子所生,聶夫人作為續弦,雖然不是很心疼,但也得出面勸勸:“老爺,隨便打幾下就行了,你這樣會把峻卿打死的。”

  黃珂暴怒道:“打死了才好,黃家的老臉,都被這逆子給丟盡了!”

  “啊…唉喲,”黃嶠哭喊道,“父親饒命,兒子再也不敢了,你就饒兒子這一回吧。”

  黃嶠的妻子顧氏,跪在旁邊不停抹淚,苦苦哀求說:“公公息怒,兒媳還有些陪嫁物什。不管是妝田還是首飾,都變賣了給峻卿補虧空,峻卿死了我們娘仨可怎么活啊!”

  黃珂只當沒聽見,又打了十多棍。他老邁體衰,累得氣喘吁吁,把棍子扔給家仆,喝令道:“繼續打,打死勿論!”

  家仆哪敢真把大少爺打死?高高舉起,輕輕拍下,黃嶠非常配合的繼續大叫。

  這一出好戲,皆因王淵而起。

  王淵清查了三寺廚役,又開始清查采買費用。

  但是,光祿寺等衙門的采買工作,不屬于禮部的管轄范圍,這東西是跟戶部掛鉤的。于是王淵就聯系岳父黃珂,禮部和戶部聯手清查。

  黃珂派人徹查之前,把兒子黃嶠叫來詢問情況,隨便一問就瞬間“父慈子孝”。

  黃嶠是國子監生,因為科舉無望,只能等著補缺,被分配到工部擔任正九品副提舉。多年過去,慢慢熬資歷升遷,如今已轉為光祿寺良醞署署丞,是負責給京城各衙門(包括皇宮)供應酒水的從七品官員。

  光祿寺的主要物資,由地方或特殊役戶提供,比如菜戶每年都得給光祿寺種多少菜。但總有物資不足的時候,于是就要請戶部撥款采買,誰都知道采購油水足官吏們怎么可能放過?

  負責采購的主官只把價格翻倍虛報。到黃嶠這一級,采買報價已經翻了四倍而他下面的官吏還要層層虛報最終采買價格,將在市價的五倍到十倍之間。

  父子二人的對話如下——

  黃珂問:“你貪了多少采買錢?”

  黃嶠說:“不多當署丞兩年,只到手數百兩銀子。”

  黃珂勃然大怒:“我黃氏乃遂寧大族家有良田無數你竟貪這區區幾百兩?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黃嶠道:“兒子不能吃獨食,層層官吏經手,不敢貪得太多,幾百兩已是極限了。”

  “你還嫌少?”黃珂氣得更厲害。

  黃嶠連忙解釋:“兒子并非此意是說人人皆貪不貪便會被同僚排擠。”

  黃珂怒道:“放屁,你爹是戶部尚書,你妹夫是禮部尚書,誰吃了豹子膽敢排擠你?你自己經不住誘惑,別把罪責推到別人頭上!”

  于是家法伺候,棍棒底下出孝子。

  一頓暴打之后黃珂怒氣稍減:“貪了多少,從家里支銀子補上你自己供認罪行辭官吧!”

  “是。”黃嶠只能答應。

  黃珂說:“我教子不嚴,也得上疏請辭。”

  黃嶠驚道:“父親不必如此!”

  歷史上的黃珂因為被排擠到南京幾年前就該郁郁而終了。因為王淵的關系,他不但沒受梁儲排擠,反而扶搖直上做了戶部尚書,心情愉快自然活得更久。但終究是老了,七十多歲的人,這兩年身體更不佳,正好趁著這個機會請辭。

  辭職之前,黃珂打算干一票大的。

  京城各衙門,但凡涉及采買工作,大部分歸戶部和工部管轄。

  黃珂聯合工部尚書李鐩,開始整頓采買事務,頓時把各部門搞得雞飛狗跳。

  黃珂已經七十好幾,李鐩也快八十歲了,兩位尚書既然決心辭職,那還有什么可顧忌的?再加上王淵扛著壓力,清查工作迅速進行,誰敢阻攔就等著被彈劾吧。

  一個月下來,請辭、罷官、丟官、下獄者,包括雜官和吏員在內,一口氣處置了兩百多人。

  “這王二郎真是…真是無所畏懼啊!”毛紀只能感慨,他有個門生也丟官了。

  楊廷和苦笑道:“攔不住,也沒法攔。黃鳴玉(黃珂)的長子,還有王若虛的兩個學生、一個鄉黨,這次都因采買漁利而罷官。如此大公無私,還能指責他們排除異己不成?科道言官,聞風而動的不知多少,現在已經不止是采買一事了。”

  禮部清查廚役和工作餐,戶部和工部聯手清查采買,旬月間丟官下獄者無數,科道言官們又豈能落后。

  六科給事中和御史們,趁機大肆彈劾貪腐官員,從勛貴、太監到文武大臣,全都成了言官們的彈劾對象。把楊廷儀彈劾到辭職的那個方鳳,這回直接彈劾張永和谷大用,又彈劾皇貴妃的兄弟侵占民田,生怕自己得罪的權貴太少。

  本來只是禮部清查三寺,現在被言官推向高潮,整個官場都被搞得風聲鶴唳。

  “二郎,快收手吧,朕都快被煩死了!”朱厚照對此非常無奈。

  此事因王淵而起,張永竟不敢攔截奏章,把那些彈劾奏疏全遞給皇帝過目,而且故意把彈劾皇貴妃家人的舉報信放在最上邊。

  張永和谷大用同時請辭,想要告老歸鄉,純屬以退為進。

  皇貴妃也把兄弟叫來,親自訓斥一通,侵占的民田也退回去大半。

  如此,言官們還不消停,彈劾奏章越來越多,把朱厚照氣得想罵娘,終于忍不住把王淵叫到豹房訓話。

  王淵苦笑:“臣也收不住啊,那些言官可不聽話的。”

  朱厚照又問:“戶部和工部兩位尚書請辭,這是怎么回事?”

  王淵答道:“兩位老先生是真想致仕,他們年老體衰,只求歸鄉安享晚年。”

  朱厚照氣得發笑:“他們想辭官,索性就在辭官之前,把官場攪得雞飛狗跳,給自己換來鐵面無私的清譽?”

  “大概…是吧。”王淵只能說。

  黃珂和李鐩,確實因為清查采買,瞬間得到恐怖的官場聲譽。至于從中得罪多少人,關他們屁事兒啊,兩人都鐵了心辭官,拍拍屁股走人就可以了。

  特別是黃珂,把自己親兒子都辦了,此事肯定能被寫進史書。

  翌日,朝會。

  朱厚照親自打招呼:“諸科道官員,汝等奏章朕已知悉,就不要再重復進言了。”

  方鳳出列道:“陛下,彈劾不法,乃言官之本職。尚有貪官污吏沒受處罰,臣等又怎么視而不見?臣已獲悉,大楊閣老(楊一清)之次子,在云南魚肉鄉里多年,破家者無數。十年前被御史彈劾,此人非但沒有被法辦,如今還做了地方官員,請著令地方按察司查實!”

  好嘛,皇帝都勸不退,這貨順手又把楊一清得罪了。

  楊一清只能出列,脫下官帽,跪地說:“臣教子不嚴,請辭回鄉養老。”

  “不允,”朱厚照氣得腦袋冒煙,指著方鳳說,“你這沽名釣譽之輩,不得再留任京城,隨便去哪里當知縣吧!”

  這話捅了馬蜂窩,一堆科道言官齊刷刷出列。

  “陛下不可,風聞奏事,乃御史之職,怎么因言獲罪?”

  “陛下貶謫方御史,請拿出個罪名來!”

  “陛下自廢耳目,社稷危矣!”

  朱厚照被吵得腦子都快炸了,讓朝會司儀官整頓秩序,清凈之后才說:“擢升方鳳為廣東按察僉事,此事不要再議。”

  這是給方鳳升官了,而且升得很遠,扔去廣東眼不見為凈。

  言官們終于沒二話,紛紛回歸班次。

  方鳳卻跪著不肯起來:“臣不敢受此重用,請陛下徹查大楊閣老之子!”

  楊一清只能附和:“請陛下徹查犬子。”

  “查查查,讓地方按察司去查。”朱厚照煩躁不已。

  眼見方鳳突然升官,又有一個御史出列:“陛下,臣彈劾…”

  朱厚照猛地起身大喝:“不許再說!”

  那御史不管不顧:“臣彈劾毛閣老次子毛渠,此人收受官員賄賂,借其父之職權,替人行升遷之事。吏部員外郎費諢,亦為毛閣老的門生,費諢與毛渠狼狽為奸,不知胡亂擢升了多少地方官員!”

  毛紀也只能出列:“陛下,臣教子不嚴,請求告老歸鄉。”

  朱厚照大怒:“把這廝拖出去打板子!”

  那御史喊道:“陛下便將臣打死,臣也要彈劾到底!”

  “陛下!”

  無數言官又涌出來,把朝堂吵得跟菜市場似的。

  朱厚照一怒之下,氣得直接離開,之后整整兩個月沒來上朝。

  黃珂和李鐩的辭職信,朱厚照也故意不批準。這兩位老臣搞出的爛攤子,朱厚照可不想他們拍拍屁股走人,就留在京城受文武百官的白眼吧。

  王淵全程不說話,表示與自己無關,反正頭疼的又不是他。

  此事最大的收獲,就是王淵發現一個能臣。能迅速解決廚役問題,全靠光祿寺左少卿宋滄,此人雖是楊廷和的門生,但王淵也可以提拔重用。

  光祿寺卿劉瑞引咎辭職之后,王淵便推薦宋滄接任此職。

  四十歲出頭的光祿寺卿,對庶吉士來說不算離譜,但宋滄連庶吉士都不是啊!這升遷速度實在太快,前有楊廷和提拔,后有王淵重用,宋滄的仕途經歷不知讓多少人羨慕。

  于是,宋滄成了眾矢之的,楊黨罵他背棄恩主,中立官員也認為他是攀附之徒。

  宋滄卻根本不管這些非議,每天只是照常上班,吃飯全在辦公室解決。工作之余閉門讀書,不理會迎來送往的俗事,成為京官當中非常顯眼的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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