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船,就得有炮。
正德年間中國的鋼鐵產量,相當于整個歐洲的總和,并且冶煉技術也達到世界頂峰。
炒鋼法已在全國范圍內推廣,并實現規模化、量產化和生熟鐵連續生產模式。煉鐵爐和炒鐵爐是串在一起的,煉鐵爐煉出的生鐵液,直接流入炒鐵爐中,用柳木棍攪拌而形成熟鐵這樣既提高生產效率,又能減少炭火消耗。
歐洲那邊,還要再等兩百多年,才發明類似的攪煉爐,中國早在成化年間就有推廣開了。
并且,歐洲用鐵棍攪煉生鐵液,只能得到低碳熟鐵。而大明用柳木棍攪拌,柳木的碳混入生鐵之中,減緩生鐵去碳的速度,能夠直接得到低碳鋼。
如果炒鋼師傅的技術和運氣都好,還有幾率炒出中碳鋼,甚至是高碳鋼。
當然,大部分時候,只能炒出優質熟鐵。這種情況,在官營鐵廠最為多見,比如北方的遵化鐵廠,居然一直用罪犯來炒鋼,謂之“炒煉囚人”。其死亡率極高,相傳十個里面要死九個“顧十九斃命”,經常是被打死、病死的。炒鋼之人性命都保不住,哪能提高自身炒煉技術?
民營鐵廠就厲害得多,最典型的就是佛山!
中國古代歷來鹽鐵專賣,明代官府卻沒有控制冶鐵行業。按照朱元璋的思路,官方生產的鋼鐵量,夠用就行了,沒必要與民爭利。當時,有官員發現新鐵礦,建議皇帝立即收歸國有,結果馬屁拍在馬腿上,被朱元璋直接流放海外。
明代的鐵匠戶,服役最繁重的,一年時間有半年給官府做工。服役最輕的,五年時間有半年給官府做工。剩下的時間,都可以自由分配。
正是這些有利因素,導致明代的冶鐵煉鋼技術,達到中國封建王朝的巔峰,也達到當時全世界的巔峰。
但是,王淵想要鑄炮,有一個情況非常致命,那就是中國鐵礦石品質太低!
北方大規模使用煤炭冶鐵,導致煉出來的鐵更脆,用于鑄槍、鑄炮都非常容易炸膛。南方依舊使用竹木炭冶鐵,品質稍微好一些,但依舊雜質甚多,而且冶煉成本也很高。
歐洲如今普遍使用銅炮,可惜中國嚴重缺銅,銅炮的制造成本讓人難以承受。
那就鑄鋼炮?
王淵向鐵匠們一打聽,煉鋼費時又費力,而且產量非常低,從成本來看還不如鑄造銅炮呢。
中國此時主要有兩種煉鋼法 一種是前面所說的炒鋼,但主要產品是熟鐵和低碳鋼,炒出優質鋼材的成功率屬于玄學范疇。
一種是灌鋼,且在明代出現兩個方向的改進。其一為“生鐵覆蓋法”,已在全國大范圍推廣;其二為“生鐵澆淋法”蘇鋼,目前只停留于南直隸地區。
綜合成本和質量考慮,蘇鋼鑄炮最為劃算,可蘇鋼的價格,依舊比銅貴出無數倍!
更為尷尬的是,王淵身為浙江總督,任期之內不能隨意亂跑。而明代最好的鋼鐵廠,官營以南北直隸和山西為主,私營以福建、廣東和湖廣為主,浙江的冶鐵煉鋼技術實在堪憂。
海寧船廠在新建大型船塢時,王淵騎馬前往紹興,那里有浙江最大的鐵礦漓渚鐵礦。
紹興知府叫梁喬,聽聞總督視察,立即前來拜見。
但也僅此而已,梁喬屬于真正的清官,拜見總督純粹出于官場禮節。歷史上,他在紹興任期一滿,立即回鄉侍奉病重老母。給母親送終之后,閉門苦讀二十余載,期間只收下幾位弟子,淡薄名利,不附權貴,病逝于家中。
倒是會稽、山陰兩縣的知縣,一個勁兒溜須拍馬,把王淵煩得不行跟杭州府城差不多,紹興府城也被劈成兩半,一半歸山陰縣,一半歸會稽縣。
王淵來一趟,見到地方主官,自然要問政:“紹興諸縣,觀音像改建得如何?”
梁喬回答說:“觀音舊像,皆已拆除,少數新像已經塑成,多數新像還在建造當中。”
王淵又問:“可有遇到阻力?”
梁喬答道:“吾知總督心意,此為整治溺嬰陋習,可活嬰孩無數。些許阻力,不足掛齒。”
王淵很高興:“本督定當上報朝廷,闡明梁太守政績。”
梁喬沒給好臉色,說道:“不用,家中老母年事已高,且時常患病臥床。等明年任期滿了,我就辭官歸鄉,政績對我而言毫無用處。而且,我雖然支持總督大建怒目觀音像,卻反對總督在浙江開海。不論總督是否聽得進去,我都要說幾句不中聽的。開海,于商賈有利,于小民有害!”
“哈哈哈哈!”
王淵大笑不止,覺得梁喬很對胃口,只是眼界稍微差點,他說:“那就不論開海之事,本督遙祝令堂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梁喬是孝子,這話喜歡聽,也對王淵印象好了許多,當即抱拳道:“多謝總督吉言。”
又勉勵一番會稽、山陰二位知縣,王淵便暫住于紹興賓館休息。
翌日,在山陰知縣羅芳的陪同下,王淵前去視察官營鐵廠。
鐵廠情況很糟糕,首先規模就不大,其次冶鐵工匠們積極性不高。好多人根本不干活,甚至連煉鐵爐都沒開,圍在那里一個勁兒聊閑天。
知縣羅芳自覺丟了面子,把鐵廠主事叫來一頓臭罵。
鐵廠主事只能硬著頭皮解釋:“今年的任務已快完成,再煉兩三爐鐵就夠了,恐怕半年之內都不會再開爐。此時開爐,無鐵可煉,只會平白花去不少銀錢。”
明代官方鐵廠,嚴格執行朱元璋思路,完全處于計劃經濟模式。每年出鐵多少,都是有任務的,任務完成就閑置,接到任務再招來工匠服役開爐。
羅芳氣得不輕,呵斥道:“今日總督視察,你就不能把爐子全開了,多煉一些鐵存在廠內?”
鐵廠主事嘀咕道:“上頭也沒多撥款啊,鐵礦和木炭都得花錢的。”
“混賬!”羅芳大怒。
“我又沒亂說。”鐵廠主事毫不畏懼,因為羅知縣并非他的直管領導。
王淵安撫道:“好了,不必責罵。也不要因為本督造反,就亂開鐵爐浪費銀子。羅知縣,附近可有民間鐵廠,你陪我過去看看。”
廠,在明代屬于官方機構,比如東廠、西廠,又比如盔甲廠、石基廠。
官方冶鐵部門才叫鐵廠,民間叫做冶鐵作坊。
背靠著浙江最大的鐵礦,官府又不強行控制,自然就發展出不少民營鐵廠。
羅知縣立即帶著王淵,前往附近規模最大的一個,并提前派人把作坊的老板叫來。
“晚生王祿,拜見總督!”鐵廠老板作揖道。
王淵笑問:“你有功名?”
王祿答道:“晚生僥幸,弘治十年進學。”
王淵贊許說:“紹興果然文章錦繡之地,一個冶鐵作坊主都是秀才。”
羅知縣湊趣道:“紹興確實文脈興盛。”
明代的江南識字率非常高,據一個朝鮮官員記載。他由于不會說漢話,只能通過文字交流,在北方遇到路人,十個里面有七八個不識字,而在江南則剛好反過來。
王淵問道:“王朋友這鐵廠,能不能煉鋼?”
王祿說道:“主要用炒鋼法煉熟鐵,偶爾可以炒出鋼來。真正煉鋼,還得找鐵匠鋪,他們專門給一些顧客煉鋼。”
“你還會炒鋼之法?”王淵問道。
王祿說:“炒鋼之法,自晚生祖父那輩就傳到浙江了。便是灌鋼之法,許多工匠也會,只不過買鋼的人少,紹興還是以煉鐵為主。”
古代沒有專利技術,很難做到保密。
“蘇鋼法”一發明出來,短短數年時間,便在南直隸傳開,后來干脆傳到湖廣那邊。
在王祿的帶領下,王淵進廠參觀,這里明顯比官營鐵廠熱鬧得多。冶鐵工匠們態度積極,干得熱火朝天,因為可以賺錢,而在官營鐵廠做工純屬免費服役。
廠里有七組十四座爐子,都是煉鐵爐和炒鐵爐連在一起,另外還有一座鍛爐單獨存在。
煉鐵爐煉出的生鐵液,直接流進炒鐵爐,然后工匠們拿著柳木棍在那兒不停攪拌。
王淵只能瞎看熱鬧,他對煉鐵一竅不通,只是了解少許原理而已。
不過嘛,王淵倒是記得,好像歐洲那邊煉鋼大發展,是從勞什子的坩堝煉鋼開始的。
“王朋友,你可知坩堝煉鋼法?”王淵問道。
“坩堝?”王祿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總督所說可是方爐?方爐只能煉鐵,不能煉鋼。”
坩堝一詞,古已有之,坩堝煉鐵法,也早在漢代就發明出來了。
如今,坩堝煉鐵法,只西北、西南以及各地小作坊還保留著,在江南與河北的鐵廠早就被淘汰。
王淵想了想,說道:“王朋友,我來出錢,你幫忙起一座方爐,建來爐溫越高越好,我試試看能不能方爐煉鋼。”
王祿欲言又止,但還是忍著沒有勸諫,只當總督大人花錢找樂子。
方爐煉鋼?
扯淡吧!
嗯,扯淡這個詞,明代也已經有了,還留下大名鼎鼎的扯淡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