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漢今年二十三歲,錢塘縣學廩生。
十五歲他就是廩生,到現在還是廩生,鄉試副榜都沒中過。觀其才學,除非突然開竅,否則這輩子都難以考中舉人。
李伯漢的爺爺是狀元,大伯獲蔭監生,二伯考上舉人,他父親也是舉人,如今全都在外地當官。
分家之后,大伯那一房人丁興旺,嫡子庶子達到兩位數。其中三個堂兄考中舉人,正在為考取進士而努力奮斗。
二伯那一房雖未再中舉,但兩位嫡出堂兄皆是秀才,還有一位庶出堂兄非常會做生意。
唯獨李伯漢這一房很糟糕,他爹只生了他一個。而他自己結婚六年,到現在都還沒有子嗣——壓力山大啊!
“晚生李伯漢,拜見王總制。”李伯漢帶領家人到門口迎接。
王淵并無絲毫跋扈模樣,和善微笑道:“早就聽說錢塘李氏乃書香世家,今日特來拜會,李朋友不會拒人于門外吧?”
“豈敢,王總制請進。”
李伯漢屈身恭迎,陪著王淵從正門進入,走半路又停下說:“寒舍有不少女眷,王總制麾下這些士卒…”
王淵笑著打斷:“除了袁二,其他人在外面等著!”
此舉給足面子,李伯漢稍微松了口氣。他一路瞎雞兒閑扯,走到會客廳時突然攀關系道:“說起來,我錢塘李氏,與王總制也有幾分淵源。”
“不知有何淵源?”王淵問道。
李伯漢說:“晚生的祖父東崖公,成化二十年狀元。陽明先生的父親實庵公,成化十七年進士。他們兩位都是浙江人,連續兩科高中進士,足見我浙江乃文章錦繡之地。非但如此,當初閹宦劉瑾當道,他們兩位都冒死直諫,同時被明升暗降到南京為官。實庵公在南京任吏部尚書,吾祖東崖公在南京任吏部左侍郎。”
李伯漢的爺爺,王陽明的父親,兩人關系簡直鐵到沒邊。
同鄉就不說了,還緊挨著中狀元,又一起被劉瑾扔去南京,而且職務屬于上下級關系。
王淵作為王陽明的弟子,不看僧面看佛面,遇到李家也得抬一手。
王淵感慨道:“竟有如此愿意,看來我早就該來拜訪。”
李伯漢感覺穩了,微笑道:“王總制日理萬機,于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已是不易,早幾日晚幾日又有何妨?”
王淵被請去會客廳坐下,家仆立即奉來好茶。王淵用碗蓋撇著茶葉說:“聽聞李世兄喜得千金,我這人最喜歡小孩子,不知能否抱來見見?”
李伯漢瞬間心頭一緊,臉色不正常道:“唉,降生不足一日,便已夭折了。”
王淵帶著悲傷的表情,安慰道:“李世兄節哀。”
李伯漢同樣在飆演技,一臉悲痛說:“一切都是天意,吾命中當無此女,如之奈何?”
王淵又問:“令嬡已經下葬了嗎?”
李伯漢更加恐懼,手指輕微顫抖道:“王總制為何有此問?”
王淵面色一冷:“李世兄,你只需回答我的問題即可。”
李伯漢額頭冒汗:“已然下葬。”
“葬在哪里?”王淵追問。
李伯漢說:“屋后竹林之中。”
王淵說道:“帶我去瞧瞧。”
李伯漢渾身發冷:“這個…就沒必要了吧。”
王淵死盯著對方:“很有必要!若找不到女嬰尸體,本督就以溺嬰論處。李世兄,帶路吧。”
李伯漢當然不可能親自埋葬死嬰,甚至他與妻子都不參與溺嬰,畢竟讀過圣賢書嘛。君子遠庖廚,是不忍殺生,更何況殺害自己的親生女兒。
負責埋嬰的,是一個李家老仆,硬著頭皮將王淵帶到莊園附近的竹林之中。
沒有墓碑,甚至連墳墓都沒有,挖坑埋下就直接填平了。
王淵沒有前去監督挖尸,他要留在李家鎮場子。一邊慢慢品茶,一邊跟李伯漢閑聊,兩人盡聊些沒有營養的廢話。
不多時,袁達帶著女嬰尸體回來,是跟襁褓一起埋葬的,襁褓還站著許多濕潤泥土。
“把鄭仵作請進來。”王淵繼續喝茶。
仵作與士卒,都在李家大門外,很快便被請進來。
鄭仵作當場查驗尸體,用手四處按按,再撬開死嬰的嘴巴。對王淵略微點頭暗示,才說:“總督老爺,需要開膛確認。”
這暗示,即仵作已經能夠判定女嬰為溺死。
王淵對袁達說:“袁二,令士卒包圍李家,一個都不許放走。再派人去把錢塘知縣常倫、主簿周明倫喊來,這是他們錢塘縣的事情。鄭仵作,等知縣到了,你立即開膛驗尸!”
李伯漢已經腿腳發軟,用哀求的語氣說:“王總制,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袁達立即出去辦事,常倫還沒有趕到,浙江鎮守太監王堂、浙江左布政使王紹、浙江按察使原軒、杭州知府徐蕃就陸續來了。另外到場之人,還有錢塘李氏另外兩房的當家人,以及杭州府其他幾個大族當家人。
“坐,不要說話!”
來一個,王淵就讓他們坐下,并且不得隨便開口,沒一會兒竟坐了十多個。
只有浙江鎮守太監王堂,擅自開口勸解道:“王總制,這其中定有什么誤會,不如咱家做個和事之人,今天的事情就這么翻篇了。”
王淵絲毫不給面子,當著眾人的面問道:“你是誰的人?張永,谷大用,還是張雄?”
這三個大太監,隨便拿出一個,都可以跟內閣和六部對剛,令朝中文武百官聞之色變。
但王淵,不僅直呼其名,而且毫無畏懼之心。
王堂尷尬一笑:“王總制,我是陛下的人。”
“那巧了,本督也是陛下的人,”王淵死盯著王堂,“陛下有令,浙江事務由我全權負責,你難道想違抗陛下的敕令?又或者,你怕本督太清閑,想找點案子讓本督查查?”
王堂瞬間身形矮了幾寸,賠笑道:“王總制說笑了,我只是來勸勸。”
“那你可以走了,本督不聽勸。”王淵沒給好臉色。
王堂估計得了李家的好處,居然還賴著不走,矮身拱手道:“王總制…”
“滾!”
王淵一聲怒喝。
王堂嚇得渾身一顫,拱手道:“王總制,那…那我就先走了。”
在場的官員看得目瞪口呆,王堂作為浙江鎮守太監,平時作威作福囂張無比,把浙江本地官員搞得焦頭爛額。誰曾想,竟被總督當孫子呵斥,而且屁都不敢放一個就真走了。
本來還想為李家求情的原軒、徐蕃等官,頓時眼觀鼻、鼻觀心,猶如修煉枯禪的高僧一般閉口靜坐。
左布政使王紹必須說話,因為他跟李伯漢的爺爺有舊,而且交情還不淺,不幫忙根本說不過去。王紹拱手道:“王總制,錢塘李氏乃書香世家…”
“書香世家?”王淵直接打斷,“溺斃女嬰,戕害骨肉,讀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若這便是讀書人,那我以自己身為讀書人而感到羞恥!”
王紹說道:“這女嬰多半是病死的,并非李氏所害。”
此時知縣常倫、主簿周明倫已至,王淵面無表情道:“事實如何,驗尸之后再說。鄭仵作,開始吧!”
鄭仵作放下木箱,拿出幾樣專業器材。他用小刀劃開死嬰肚膛,搗鼓一番,拱手道:“總督老爺,此嬰確系溺斃。”
“你胡說八道!”李伯漢跳起來大罵。
王淵首先站過去觀看,其他人也捂著鼻子靠近。
鄭仵作指著腔膛說:“兩肺表面潤澤,顏色較淡,呈灰色,其中夾雜淡紅色血斑。這種血斑,被仵作們喚為‘溺死斑’,是溺死之人肺部獨有的斑點。”
王淵命令道:“鄭仵作,你若有把我,就在驗尸文書上簽字。常知縣,你負責審理此案。朝廷有法令,溺嬰者流放充軍,知情不報者同罪,不可放過任何一個知情者!”
“是!”常倫和鄭仵作齊聲領命。
王紹驚訝的看向李伯漢:“竟真是溺死的,賢侄你…你好糊涂啊!”
李伯漢直接癱坐在地,突然又跳起來,指著王淵大喊:“我祖父是狀元,我李家在朝中門生故吏無數,杭州望族皆為我李氏姻親,你不能就這樣把我流放了!”
王淵看向眾人:“你們要為他說情嗎?”
無人應答,就連錢塘李氏的長房、二房都閉口不言。連浙江鎮守太監都滾了,誰再敢跳出來攬事兒,不是自己找死嗎?
李伯漢見沒人幫他說話,又歇斯底里道:“我是廩生,我有功名的,我有功名的…”
王淵一腳將其踹倒:“朝廷法令只說,官員溺嬰者上報朝廷處理。你只有功名,沒有官身,按制當流放充軍。”
“我我…我不服,浙江溺嬰之人,又非只我一個,憑什么只來我李家抓人!”李伯漢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什么話都往外吐,在場之人很想把他掐死。
王淵冷笑道:“都知道我在嚴查溺嬰惡俗,和尚道士們搞出那么大動靜,你居然還敢頂風作案。自作孽,不可活!”
李伯漢爬到王淵面前,抱著王淵的腿,哭嚎大叫:“王總制,你饒我一命吧,我下次定然不敢了。求求你,饒我一命吧,我爹就在貴州當官,他一定在貴州關照王家…”
眾人聽到這話,俱皆搖頭不已。
常倫帶著縣衙皂吏,將李伯漢拖出去審問,而王淵也開始了真正的表演。
只見王淵望著女嬰尸體,突然雙膝跪地,磕頭拜道:“天妃娘娘在上,本督來遲一步,還望娘娘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