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淵回京聽到的第一件事,是皇帝把自己的寢宮給點著了。
任蝴蝶翅膀如何扇動,都沒把這場皇宮大火扇走!
寧王依舊每年元宵進獻花燈,今年進獻的花燈數量眾多且漂亮,朱厚照讓宮人將其掛在柱璧之上。這已經比較危險,更扯淡的是,檐下還放置氈幕,幕中儲存有煙花火藥等物。
煙花一放,點燃花燈,花燈再點燃梁柱,于是就有了朱厚照那句:“好一棚大煙火也!”
乾清宮被燒個精光。
而乾清宮是用來干啥的?
明朝歷代皇帝起居與辦公的所在!
王淵一回到京城,就接到上疏議政的任務。所有官員都必須議政,檢討皇帝和眾臣得失,因為乾清宮大火肯定是上天在昭示什么。
這次群臣沒有自我檢討,都把矛頭對準了皇帝,誰讓火災正好燒毀皇帝的寢宮呢。
內容無非以下幾點:
第一,皇帝不該長住豹房,應該回皇宮居住。
第二,皇帝不該寵幸邊將,應該把邊軍從京城調走。
第三,皇帝不該親近番僧,應該尊崇儒家、勤修文德。
第四,皇帝不該怠政厭學,應該勤于朝政,按時出席朝會和經筵。
第五,皇帝不該偏信佞臣,應該廣納百官之言。
朱厚照被文官們噴得狗血淋頭,還沒法反駁,只能在豹房發脾氣,畢竟他確實把自己的寢宮給燒沒了。
另外,朱厚照終究還是信佛了,在豹房里養了無數番僧。
起因是朱厚照想生兒子,帶著莊妃去寺廟拜祭。這事兒被錢寧知道以后,日漸失寵的錢寧,立即弄來所謂德高望重的番僧。
朱厚照什么事情都圖新鮮,跟番僧聊了一陣,便對佛學產生興趣。也不顧莊妃勸阻,便把番僧留在豹房,并為其在修建寺廟,他還煞有介事的學習梵文。
這很朱厚照!
幾年前,劉瑾還沒死的時候,朱厚照曾經信奉回教,還給自己起個阿拉伯名字叫“妙吉敖蘭”,意為“安拉的榮耀”。不過嘛,啥事兒都三分鐘熱度,很快就把興趣投向其他地方。
王宅。
王全、王姜氏和王猛還沒走,就等王淵回家之后,他們才啟程去貴州。
女仆端上來一大盤餃子,黃峨笑著說:“二哥,你在外面肯定吃得不好,這是我親自下廚給你做的扁食!阿爸,阿媽,大哥,你們也吃。”
王姜氏眉開眼笑:“淵哥兒,你娶的堂客多賢惠啊。這些日子你不在,阿眉(黃峨)把家里管得妥妥當當,她還要抽空幫你編那個什么報紙。”
王全說:“就是,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王淵連連點頭:“孩兒謹記教誨。”
一大家子人熱鬧吃飯,當天晚上,又把王陽明請來聚餐,父母一直念著要感謝王淵的恩師。
忙活大半天,王淵終于有空跟老婆親熱,然后摟在一起說些私密話。
“有沒有想我啊?”王淵笑問。
黃峨偎在王淵懷里,額頭還有細汗,喘著氣說:“想得要命,就跟失了魂兒一樣,天天盼著你回來。”
王淵雙手悄悄滑動,逗趣道:“想我回來做什么?”
“哎呀,你不要亂摸,就知道做壞事,”黃峨羞紅著臉,“人家只是想跟你每天說話,每天都能見著你而已。”
王淵問道:“真沒有其他?”
黃峨窘道:“也有一點點,寧兒姐姐的孩子,想來現在已經生了,我也想跟你有個孩子。”
王淵突然翻身:“那就再努力一下!”
黃峨羞得說不出話,只能閉上眼睛,把王淵緊緊抱住,任由這個家伙瞎折騰。
折騰完畢,就該洗漱上朝了,睡覺這種事情可以留在朝會上進行。
自從把乾清宮燒毀之后,朱厚照變得勤政起來,已經連續上朝大半個月,期間還舉辦了好幾次經筵。
群臣反而有些不適應,突然要天天半夜起床,這擱誰受得了啊?大家都在暗中猜測,看皇帝這次能勤政多久,沒人覺得皇帝能堅持一個月以上。
候朝的時候,王淵看到了自己的岳父。
黃珂這兩年升官就跟坐火箭一樣,他既是楊廷和的心腹,又是王淵的老丈人,哪邊都愿意給他升官。之前是戶部右侍郎,從河南督糧回來就升刑部左侍郎,現在又平調(重用)為兵部左侍郎。
很有意思的是,皇帝似乎跟楊廷和達成了默契。
楊廷和的人一旦升遷,往往伴隨著帝黨升遷。黃珂這次調任兵部左侍郎的同時,皇帝從南京召回一個大臣擔任兵部右侍郎,同時論功將嚴嵩升為戶部郎中,繼續管理山東財政和天下鹽稅。
“賢婿,你在山東做得太過火了,當心朝堂暗箭!”黃珂提醒道。
王淵笑道:“多謝泰山大人關心,我坐得直、行得正,不怕那些跳梁宵小。”
黃珂說道:“歸善王謀反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歸善王不是已經自證清白了嗎?”王淵沒弄明白。
一個王爺的謀反案,一時半會兒無法判決。即便辦案者伙同誣陷,大家都認為確實謀反,但幾個月過去還在討論該如何處置。在此期間,消息一直封鎖,歸善王也處于軟禁狀態,王淵忙著治水居然不知道事情變化。
也沒人提醒王淵,或許,李充嗣之類的官員,都以為王淵跟其他辦案者是一伙的,因此不敢冒昧提起這個話題。
眾臣按著班次,來到奉天殿站好。
王淵叩拜皇帝之后,便閉上眼打盹兒,站著睡覺他已經練出來了。
大臣還未發現,朱厚照就打預防針說:“今日,不許再提乾清宮火災,也不許再提什么邊將、番僧!”
言官們面面相覷,都覺得好沒意思,不能以正當理由瘋狂噴皇帝了。
首輔楊廷和出列奏事:“陛下,臣請停止一應工作,減免各處織造事務。除司禮監書堂、東朝房及各京倉需要繼續修理,其余兵仗局、大慈恩寺僧舍、皇城街路紅鋪、豹房擴建等,都該停工停建。南京蘇杭各處織造,也應即刻停止。實在是戶部銀子不多,需得集中錢糧全力重修乾清宮。”
這是正事兒,無人反對,朱厚照也說:“準奏。”
閣臣梁儲隨即出列,直接跪在地上:“臣教子不嚴,以至其草菅人命,請求致仕并重懲那不孝之子!”
朱厚照不耐煩道:“此案已結,勿須再提。”
身為內閣重臣,自是眾矢之的,任何疏漏都要被無限放大,更何況兒子手里有三百條人命。
但凡遇到什么事情,這樁舊案都會翻出來。
恰巧遇到乾清宮大火,又有言官舊事重提,認為內閣官員德行有虧,上天才會降下災禍以示警,梁儲陪著皇帝一起被罵得狗血淋頭。
一位年輕的給事中出列:“陛下,閣臣梁儲之子,殺害三百條人命,卻只判個發配戍邊,實在有失公允。臣請重審此案!”
朱厚照煩躁得很,他好不容易堅持上朝,天天就聽這些彈劾內容,已經聽得快吐了。當即猛拍金座:“朕說了,此事不要再提!”
大理寺少卿王純出列:“陛下,歸善王謀反一案,證據確鑿。有司商議之后,認為應該將歸善王貶為庶人,發配肅州戍邊。山東巡按御史李翰臣,收受賄賂為歸善王脫罪,應重重嚴懲之!”
監察御史程啟充出列,反駁道:“陛下,歸善王謀反案,還有諸多疑惑之處,臣請另責官員重新審理。此外坊間瘋傳,舉報者梁谷,乃王守仁之徒,與翰林院王學士乃同年兼同門。王學士當時參與查案,是否有偏幫同門之嫌?”
王陽明今天也來上朝了,沒想到自己會卷入王爺謀反案。
跟王淵有過矛盾的安磐出列:“陛下,臣彈劾翰林院侍讀學士王淵,其在山東治河期間飛揚跋扈,視臣民為家奴,生殺予奪,貪污強占,任意行事。致使東昌府民怨沸騰,官吏士紳皆苦其戾政…”
“好了!”
朱厚照打斷道:“一樁一樁說。王二郎,歸善王到底怎么回事?”
王淵終于睜開睡眼,慢悠悠出列道:“陛下,因臨清數千百姓聚集工地,臣害怕鬧出民變,因此提前離開兗州。臣離開兗州的時候,曾在斷案文書上簽字,那份文書判斷歸善王是清白的,并沒有謀反之舉。至于為何發展成現在的樣子,臣實在不明內情。”
伙同誣陷歸善王的王純和韓端,聽聞此言面色劇變。
王純連忙說:“王學士離開之后,案情另有線索。”
王淵問道:“什么線索?”
王純說道:“兗州豪強陳環、江湖術士李佐秀,投案揭發歸善王謀反事。”
王淵質問:“這兩人何在?”
王純說道:“已畏罪自殺。”
王淵大怒:“投案揭發之后又畏罪自殺,你當天下人好糊弄嗎?陛下,臣請求重審此案!還有,巡按御史李翰臣,對案情比較了解,也應該參與其中。”
倒霉御史李翰臣,此刻還在大牢里,已經被打得半死不活。
朱厚照說道:“就依王學士的意思,著司禮監、錦衣衛、大理寺各派一人,與李翰臣共同審理歸善王謀反案。在案情查清之前,此事不要再提,朕已經被你們搞得很煩了!王二郎,現在說你在山東亂殺官吏的事情。”
王淵笑道:“臣乃被彈劾者,不便多說。臣在山東的所作所為,十位御史都看在眼里,由他們來講最合適。”
十位年輕御史一起出列。
禮科給事中蔡佑,是臨時作為御史巡按治河工程的。他冷笑著問安磐:“安給事中,你若出京治河,敢主動請陛下派遣十位御史監督自己嗎?若王學士真的貪贓枉法,他怎會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
安磐說道:“不要講這些虛言。王學士究竟有沒有濫殺官吏,究竟有沒有中飽私囊,究竟有沒有把東昌府搞得名媛沸騰?你且講講這個!”
監察御史張鰲山說:“安給事中,你可知王學士治水,修滾水壩一道、閘門三道、河渠一條、水庫一座,究竟所費錢糧幾何?”
安磐問道:“想必靡費無數。”
張鰲山大聲說:“只用了朝廷的白銀三千七百二十八兩零五錢,糧食九萬余石。這些錢糧,還包括賑濟六萬災民三個月,發給災民回家路費、種子和干糧,還發給災民每人兩套棉衣和棉鞋!安給事中,你說王學士中飽私囊,換你來督造此等工程,翻三倍的造價能竣工嗎?”
蔡佑笑道:“翻三倍太為難安給事中了,或許翻五倍還有可能。”
安磐瞠目結舌:“怎么可能只花這點錢糧?定然是盤剝百姓,將工程所需錢糧都攤在百姓身上!”
臨時擔任御史的吏科給事中黃臣說:“盤剝百姓?你自己去打聽打聽,工程竣工當日,六萬多治河災民,自發給王學士下跪謝恩。王學士回京那天,臨清百姓聚集于衛河兩岸,同樣自發給王學士磕頭送行。如果不信,也不想去臨清查問,可以問問舒都御史和俞侍郎,他們也是親眼所見的!”
舒昆山和俞琳齊齊出列,給王淵作證道:“確為實情。數萬災民與臨清百姓,皆視王學士為青天,當日哭嚎挽留,遍地跪拜謝恩。”
安磐腦子都懵了:“不把錢糧攤在百姓頭上,難道他能自己變出銀子和糧食?”
王淵只能解釋:“陛下,當地有不法豪強,曾經勾結劉六劉七,又煽動百姓阻攔工程,所以臣率領運軍將其抄家。這錢糧和銀子嘛,也抄出了一些,全都用在治理河道上。包括歸善王送給臣的銀子,也全都拿去治河了,臣分文未取,賬目寫得非常清楚。真正消耗的錢糧,白銀用了四萬多兩,糧食用了將近十萬石。”
這才說得過去,群臣恍然。
但也都選擇閉嘴了,不敢再拿工程款說事兒。
這些錢糧,讓他們做工程都已經夠嗆,更何況還兼著賑濟六萬災民,還發了棉衣、棉鞋、路費和種子。
清官,干臣!
就連安磐都不說話了,恭恭敬敬對著王淵行禮,老實退回自己的班次站好。
朱厚照笑道:“有功必賞。王二郎這次做得大事,又給朝廷省了銀子,擢升其為禮部右侍郎!”
楊廷和勸諫道:“陛下,王學士還是今科狀元,是不是太急了點?”
朱厚照說:“再過一月就要會試了,那就等殿試結束,再升王二郎為禮部右侍郎。至于其他治河功臣,內閣和吏部商討個章程出來。”
朝會散去,不少年輕官員,紛紛朝王淵作揖行禮,只為表達對清官與干臣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