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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西王宅側門口,來了一位徽商。

  此人年約四旬,穿著件棉質道袍(褶服),頭戴大圓帽,沉穩雍容,乍看就像個身穿便服的官員。

  他出手非常大方,直接塞給門子十兩白銀,不卑不亢道:“煩請通報,陸門心學弟子、徽州商人黃崇德,前來求見王學士。”

  王家的門子已經換了一個,但該收錢還是收錢,只是不敢再私自隔斷拜訪者而已。門子將兩錠白花花的銀子塞入懷中,立即進去通報,不多時便有人將黃崇德帶進府內。

  王淵這次沒有到院中迎接,商人而已,答應一見已經很給面子了。

  “此實驗可知,水有三形態。寒冬降溫,結冰為固態;燒煮加溫,融化為液態;繼續加溫,汽化為氣態!”

  “既然水有三態,那么其他物體呢?常見之鐵為固態,鐵匠煅燒為液態(其實是鐵合金,古代爐溫無法達到純鐵熔點)。如果繼續升溫,是否也能得到氣態鐵?”

  “我們不妨繼續做實驗,找來不同的物質,發現它們的固態、液態和氣態。”

  黃崇德來到格物堂時,王淵正在做實驗總結,旁邊有十多個弟子仔細聆聽,而黃峨則飛快將王淵所說的話用筆記下。

  等王淵講完,家仆才說:“老爺,客人來了。”

  黃崇德立即拱手行禮:“晚生黃崇德,見過王學士!”

  這家伙已經四十多歲了,卻在王淵面前自稱晚生,而且行的還是讀書人的禮節。

  王淵問道:“你有生員功名?”

  黃崇德回答說:“少年時曾進學,考中過秀才,奉父命棄學經商。家父亦為舉人,官至七品知縣,現已因病致仕。”

  王淵讓學生們繼續做實驗,把黃崇德帶到旁邊喝茶:“你修的是陸門心學?”

  黃崇德答道:“徽商子弟若讀書,大都信奉陸門心學。”

  “有點意思。”王淵忍不住笑起來,他實在沒有想到,陸九淵心學居然有一群商人信徒。

  黃崇德也不談正事,繞彎子道:“此次進京,在下慕名旁聽陽明公講學。王門心學與陸門心學都以‘心’為發端,卻各有闡述,實在令在下茅塞頓開。”

  王淵笑道:“閣下來訪,只為談心學?有什么事情就直說吧。”

  黃崇德愣了愣,他以前跟官員打交道,都是靠四書五經、詩詞歌賦拉近關系。只要把官員聊得高興,又使足銀子,剩下的事情也就非常好辦了,沒想到大名鼎鼎的王學士居然不好這口。

  黃崇德拱手說:“王學士,在下雖籍貫徽州,卻于齊魯之地起家,主要經營棉糧生意,尤以棉花、棉布為主。”

  王淵問道:“我搶你生意了?”

  “不敢,”黃崇德笑道,“在下是想跟王學士做生意。”

  王淵說道:“你要做生意,直接去天津跟我的掌柜談。”

  “他做不了主。”黃崇德道。

  “看來是大生意啊。”王淵笑道。

  黃崇德毫無顧忌地說:“山東連續兩年遭遇兵災,本地大棉商破家者不少。我趁機接手收棉渠道,現在山東至少有一半棉花,是從我手里賣出去的。山東各州府縣衛吏員,我都打過交道。他們世代在地方為吏,與當地商戶關系融洽,從農戶那里收棉就直接賣給我。”

  王淵不予置評,說道:“繼續。”

  黃崇德又說:“王學士若欲收棉,明年山東的棉花我包了,前提是王學士不能收別家的棉。而我手里的棉花,也會優先賣給王學士,直至王學士收不完,我才會運去江南售賣。”

  王淵好奇道:“我就一個小作坊,值得你親自跑一趟?”

  黃崇德解釋說:“我打聽過了,王學士就幾百紡工而已。但王學士所收購的棉紗、賣出的棉布,卻是兩三千織工才有的產量,王學士定有最新式的織布機,效率數倍于以前的老老織機!懷有如此利器,明年若擴大生產,必然震動天下布市!”

  “你的消息倒是很靈通,居然連出貨量都打聽清楚了。”王淵笑道。

  黃崇德又說:“如果王學士擴大產能,明年必定需要無數棉花,而我手里就有無數棉花。你我合則兩利,王學士可以輕松購棉,而我則可以省去不少運輸成本。畢竟,把山東棉花賣到天津,比賣到松江那邊,能少過一個大鈔關。”

  朱元璋為了推廣棉花種植,免征棉田賦稅,棉商的過路費也很低。但發展到明朝中期,棉稅已經提高數倍,棉船過一個鈔關就要被抽取十分之二!

  也即是說,黃崇德把棉花賣給王淵,僅是稅收成本就能下降兩成。

  “就這些?我的掌柜好像能做主吧。”王淵問。

  黃崇德笑道:“我想做‘學士布’的山東承銷商,‘學士布’需優先賣給我!”

  王淵抿了一口茶水,笑道:“你很會做生意,恐怕不止是棉糧生意吧?”

  黃崇德說:“也賣一些鹽。”

  鹽商,難怪!

  事實上,由于朱元璋定下的開中制,明初鹽商很多都是山西商人。晉商身處邊地,開中制對他們而言屬于利器,販鹽利潤遠高于兩淮商人。

  但開中制在弘治朝徹底崩潰,新鹽法推出,兩淮鹽商的利潤反而更高。

  而黃崇德,就是新鹽法的第一批受益者。他靠在山東經營棉花、棉布起家,打通朝廷的關系,每年都能弄到大量鹽引。還把老家一大堆姓黃的全拉來做鹽商,將那些山西商人打得找不著北。

  王淵問道:“我若不優先賣布給你,是否明年就沒法在山東買棉?”

  “不敢。”黃崇德拱手道。

  “我怎么覺得你敢啊?”王淵冷笑。

  黃崇德不敢再坐著,起身說:“王學士,今日只是談生意而已,切勿多想。”

  王淵笑道:“坐下吧。你的法子可行,但一年一年的來。你賣我一年的棉花,我讓你代銷一年棉布。若哪天你破產了,合作也就取消。如何?”

  “全憑王學士做主。”黃崇德背心冒汗。

  王淵可是皇帝身邊的紅人,隨便進幾句讒言,就能把黃崇德的鹽引份額給搞掉。不管他背后的關系有多硬,不管他的靠山來頭有多大,有敵不過至高皇權。

  甚至不但取消其鹽引份額,還要查他以前的破事。

  做鹽商的有誰干凈?

  至少給官員行賄是肯定有的,不行賄別想拿鹽引,查出來可以直接抄家。

  黃崇德的姿態越放越低,最后全程站著說話,而且一直低頭彎腰。他瞧了那些做實驗的一眼,說道:“在下在京城讀到王學士的《物理學報》,物理之學,乃天人之學。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王淵道。

  黃崇德彎腰拱手:“在下第五子今年十三歲,聰敏好學,斗膽請求拜入王學士門下,研習心學和物理。”

  王淵終于笑起來:“可以的,讓他來吧。”

  黃崇德心里的石頭也落下,暗中松了一口氣。有這層關系,今后的棉花、棉布生意就穩當了,而且也算多了一個朝中靠山。

  當然,黃崇德也要投桃報李,他不用給王淵行賄,賣棉花時報價低一丟丟,收棉布時價錢高一丟丟即可。

  今后王淵若能入閣,黃家的鹽引份額也有希望變多,前提是他把王淵舔得心滿意足。

  黃崇德挺直身子進來,彎著腰離開,還掏錢打點負責引路的王家仆人。

  臨近傍晚,家仆又進來稟報:“老爺,李閣老府上來人。”

  “快請!”王淵說。

  李東陽的老仆進來說:“王學士,我家老爺已獲陛下恩準致仕,請王學士抽空去府上一趟。”

  大明首輔李東陽,終于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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