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鞭法的實際開創者桂萼,跟金罍同樣倒霉,皆會試名列前茅,殿試之后被甩到三榜。
金罍是文章寫得太空洞,桂萼是文章寫得太細致。
王淵談了馬政、鹽政、茶政、田政、稅收、戶籍等諸多問題,由于篇幅有限,每個問題都難以深入探討。
而桂萼的文章專講田政和稅收,他認為流民遍地、亂軍四起,是因為田政日趨崩壞,稅收制度跟不上時代發展。什么清丈土地啊、改實物賦稅為銀錢征收啊,反正啰里吧嗦扯了一堆,而且還說得非常有道理。
問題是,不管王淵還是桂萼,他們所說的那些想法,從弘治朝就有許多大臣提出過,根本不算什么新鮮事——攤丁入畝除外。
殿試文章該怎么寫?
有兩種方式。
一種是提出切實可行的指導性方針,比如洪武朝狀元黃觀的《平戎策》,歸納起來就幾句話:“北方蠻夷很壞,僅憑教化無用,勞師遠征無法一次性鏟除。應該屯兵邊疆,耕戰并舉,步步為營。”沒有任何實際操作細節,只需提出指導性方針即可,該怎么辦交給具體執行人。
一種是楊慎那種花樣文章,用典詳實、博古通今、遵循大道、恪守禮制、垂拱而治,讀起來朗朗上口,看起來花團錦簇。仔細一品,等于啥都沒說,實際問題全被回避了,而且必須承認他寫得很對。
若非王淵會試前三,閱卷官不想落會試考官的面子,他肯定跟桂萼一樣被甩到第三榜。
禮部。
恩榮宴,即瓊林宴。
桂萼被禮部吏員帶到席位,一臉郁悶的坐下,垂頭喪氣不想跟人說話。
就在此時,大概數十名新科進士,突然站起來抱拳祝賀,卻是王淵、金罍和何邦憲三位云貴進士結伴而來。
王淵自被領去狀元位就座,金罍排在桂萼之后大約十位。
何邦憲就更厲害,他會試倒數第四,殿試倒數第二十一,反正不管怎么倒數都是進士。
之前考再好有毛用,會試第六的馬性魯,會試第十一的吳惠,會試第十六的朱寅,現在全都被列為三榜進士。
對了,二甲第四名叫馬應龍,傳臚唱名的時候,讓王淵回憶起不堪往事。
探花余本出現時,諸多進士同樣離席問候,王淵也起身抱拳道:“子華兄,有禮了。”
“若虛兄,恭喜恭喜!”余本笑道。
王淵也笑道:“同喜同喜。”
如果說,誰對王淵做狀元最沒意見,當屬余本無疑。
此君會試成績將近兩百名,居然能夠排進一甲,早就喜出外望了,隨便哪個當狀元都跟他無關。
余本的殿試文章,寫法跟楊慎差不多。而他的性格為人,則跟金罍比較相似,都是那種埋頭鉆研學問,不怎么沾染實務,而且容易得罪人的類型。
歷史上,這家伙兩次被貶官,都是因為亂說話鬧的。一次是皇宮失火,大臣們應詔陳明時事,余本說了一堆真話,被扔去廣東當提學副使;又在廣東履任期間,彈劾巡按御史毛風貪贓枉法,毛風反手誣陷,兩人同時遭罷官。
有趣的是,在嘉靖上位之后,不合群的余本和金罍,全都被視為楊廷和的反對者而升官。
宴席還沒開始,兩人坐得又近,余本贊道:“若虛兄之會試程墨,我有幸一睹,第一篇制文就令人嘆為觀止!”
王淵驚訝道:“會試程墨已經刊印了?”
程墨就是考生的范文,鄉試與會試都要整理編印,但絕對不可能如此迅速。
余本笑道:“我看到的是手抄卷。”
王淵認真回想了一下,會試四書第一題,好像是“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他那篇文章寫得很正常,唯一點亮是把《中庸》里的“齊明盛服”扯進去,讓《大學》與《中庸》的論述進行統一。
這種兩相印證的論述方式,朱熹章句里沒講,沈復璁也沒有講,是王陽明平時授課時講的。
王淵笑著說:“可是齊明盛服?”
“正是如此,”余本感慨道,“我學《大學》、《中庸》之時,對這兩處只是隱有所動,真沒想過二者之道可以殊途同歸!”
王淵道:“此乃吾之授業恩師所講。”
“不知若虛兄之業師,是哪位大賢?”余本追問道。
王淵已經知道王陽明是同考官,他猶豫一番,發現沒啥可隱瞞的,便說道:“便是這次《禮記》房同考官之一,王諱守仁公。”
“原來是陽明子之高徒,失敬,失敬!”余本是浙江寧波府人,跟王陽明所在的紹興府緊挨著。
王淵笑道:“吾拜在先生門下,還多虧了閹豎劉瑾。”
余本感興趣道:“有何說法?”
王淵解釋說:“我本是貴州農家子弟,世代務農,連私學都讀不起。十歲那年遇到蒙師,他是紹興府的秀才,后來捐了一個小官,卻因上官得罪劉瑾而被連累,流放云南途中遭遇賊寇。父親將恩師救回家中,我才開始讀書識字。”
“若虛兄十歲才識字?”余本震驚無比。
王淵點頭道:“確實如此。及至恩師守仁公,因觸怒劉瑾貶謫貴州,穴居于荒山野嶺,一邊耕種一邊授課,我才有幸慕名拜入恩師門下。”
余本恍然大悟,贊道:“此當為一樁佳話!”
可不就是佳話嗎?
太正能量,太立志了!
一個沒錢讀書的農家孩童,跟隨被陷害流放的秀才識字。又遇到被貶官的當朝大儒,這大儒慘到住山洞,如此艱苦還不忘興教化,給了貧困孩童一個真正進學的機會。
如今,大儒平反昭雪,并且獲得升遷。而那個農家孩童,也少年得志,成為皇帝欽點的狀元。
簡直就該寫文章大肆宣傳,讓天下士子都知曉此事。
余本突然回過味來:“若虛兄今年貴庚?”
“十六歲。”王淵說。
余本瞠目結舌,難以置信道:“若虛兄竟只讀書六年,真神童也!”
“僥幸而已。”王淵笑道。
二人說話之間,榜眼楊慎終于來了,眾進士紛紛起身道賀。
而今天的恩榮宴主持者、代表皇帝慰問新科進士的大學士費宏,也隨后即至,全場起身拜見。
此外,殿試的閱卷官和執事官,此刻亦全都到場赴宴。
只有李東陽沒到,老先生肛瘺發作,這兩天疼得死去活來。
十三位閱卷官,那天晚上竭力貶低王淵,如今卻笑容滿面,對王淵也是溫和可親、噓寒問暖。
新科狀元,皇帝欽點的,誰敢表現出不滿?但凡公開說一句怪話,都是對皇帝不敬,都有打壓后進的嫌疑。
費宏宣布恩榮宴開席,立即有吏員捧來牌花,代表皇帝賞賜給閱卷官、執事官和今科進士。
牌是腰牌,花是宮花,進士簪花就簪的這個。
其他人都是小絹牌,繡有“恩榮宴”三個字。唯獨王淵作為狀元,領到的是金鑲銀牌,字兒也是刻上去的。
宮花也不同,其他進士戴翠葉絨花,只有王淵戴翠羽銀花。
恩榮宴并未持續太久,隨便說了些話,吃了些酒菜,便集體前往鴻臚寺,學習上朝的各種禮儀。
宴席結束的時候,楊一清路過王淵身邊,語重心長地說:“狀元郎,十年寒窗,殊為不易,不可與幸進之人為伍。若有機會,還是外放做官更妥。”
王淵不明其意,但還是拱手道:“多謝冢宰提點。”
隔日,王淵領到一套冠帶朝服。至于其他進士,則繼續穿傳臚那天的進士服。等上朝給皇帝謝恩之后,就要把衣服還給國子監。
當然少不了大明廢紙…額,是大明寶鈔,每個進士都獲賜一大坨。
(今天老王生日,不要議論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