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峨不僅前往貢院看榜,而且家里還去了好幾個。
同父異母的哥哥黃嶠,騎馬走在最前邊。黃峨與弟弟黃,則坐在馬車內,車上還有個丫鬟和車夫。
宋靈兒騎馬與黃嶠并行,問道:“黃大哥什么時候考進士啊?”
黃嶠有些尷尬,他連舉人都不是,靠著父親的關系,才拔貢選為國子監生。當即硬著頭皮說:“那個…兩年之后,吾必定中舉!”
“四川中舉應該很簡單吧?貴州就挺簡單的,我朋友一次就中了。”宋靈兒哪壺不開提哪壺。
黃嶠愈發郁悶道:“貴友必定才學精深,吾自愧不如。”
“哈哈,宋姐姐,你就別逗我大哥了。”黃峨坐在車內笑道,掀開簾子打量沿途街景。
黃嶠的生母張氏早逝,他從小被繼母聶氏帶大,因此兄妹幾人比較融洽,并未因同父異母而關系惡劣。
黃峨還有個姐姐,已嫁給同鄉的國子監生王錦,下面有兩個弟弟,分別叫黃與黃峰。這四兄妹皆為續弦聶夫人所生。
只有七八歲大的黃,突然從車內伸出腦袋,問道:“宋姐姐,你是貴州人,可認得‘白衣飛將王二郎’?”
“應該算認識吧。”宋靈兒抿嘴笑道。
這丫頭一年多不見,口風變得愈發緊了,不像以前什么事情都往外說。
黃好奇追問:“那個王二郎,是不是身長九尺,生得魁梧雄壯,一頓能吃下十斤飯?”
“他又不是飯桶,”宋靈兒樂不可支,“這些都是誰跟你說的?”
黃已經在私學讀書,他非常認真地說:“同學們都這樣講,說王二郎若生在國初,定然是開平王(常遇春)那般的猛將。”
宋靈兒被逗得發出一陣清脆笑聲,說道:“王二郎生得可俊俏呢,瘦高瘦高的,一點都不魁梧。”
黃峨數次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問道:“宋姐姐,你真的認識王二郎?”
“還能有假?”宋靈兒笑道。
黃嶠突然說:“貴州已十多年不出進士,今年怕也如此。我若是王二郎,有此武藝必去投軍,功名但從馬上取!”
黃峨為王淵辯解道:“大哥,你可小瞧王二郎了呢。能作出《臨江仙》的讀書人,腹中自有經綸,他今年肯定能夠中試。”
黃嶠笑道:“作詩填詞,可跟科舉沒有關系。”
“我說王二郎肯定中試!”
黃峨堅持己見,促狹笑道:“不若你我兄妹賭上一賭。”
“賭什么?”黃嶠問。
黃峨露出森森小白牙:“就賭你書房那方紅絲硯,反正你也不怎么用。”
黃嶠笑問:“那你拿什么做賭注?”
黃峨說道:“我可以幫你填一首散曲。”
“說定了!”
黃嶠頓時大喜,他正在追求聚賢樓的秦倌人,早就想拿妹妹的詩詞作品去露臉。
說笑間,幾人已經來到貢院街角。
黃峨讓車夫靠邊停下,對兄長說:“大哥,你且去瞧一瞧,回來告訴我們誰是會元。”
黃嶠立即拍馬過去,宋靈兒當然也不落后。
黃峨連忙喊道:“宋姐姐,你還真去啊?快回來,那邊都是男子!”
“我管它男子女子,還能吃了我不成?”宋靈兒就沒有過“男女授受不親”這種觀念。
貢榜前已經圍滿了士子,加上應考的副榜貢生,足足有四千多人正等著看榜。
宋靈兒和黃嶠來得比較晚,根本擠不進去,只能翻身下馬,候在最外圍聽消息。
副榜進士名單早已揭曉,張赟失魂落魄站在人堆里,因為副榜找不見他的名字,幾個月奔波勞頓全做了無用功——副榜貢生中會試,可直接成為副榜進士,但沒有資格參加殿試。
“張兄,下次必中。”鄒木安慰道。
張赟苦笑道:“但愿吧。我打算回貴陽之后,應聘去當社學教諭,一邊教書一邊科舉。我家就做點小買賣,銀子都快被我掏光了,總得找個差事養活自己才行。”
“快揭,快揭!”
數千士子的聲音此起彼伏,恨不得把那書吏推開,自己爬上去將三張會試榜全部揭下。
“揭了,揭了。”
“哈哈,那是我的名字,倒數第二個!”
“里邊的朋友,麻煩唱一下名,我在外面看不到!”
“第三百五十名,黃鐘,直隸隆慶州學生。第三百四十九名,金濂,營州中屯衛人,監生。第三百四十八名,羅玉,四川南充縣人…”
“都不要吵,聽那位朋友唱名,我們在外面看不到!”
這就是諸多士子昨晚便至的原因,今早跑來根本別想擠進去。人太多了,不僅僅是考生,還有黃嶠這種純粹看熱鬧的家伙。
明代考中會試者,還不叫貢士,皆稱中試舉人。
此刻榜上有名的便穩了,因為殿試并非淘汰制,只重新排出一二三榜而已。中試舉人,肯定是未來進士,必然能夠做官的。
鄒木把密密麻麻的三百多個名字看完,終于開始心慌了,基本已經確定自己落第。
這次輪到張赟來安慰:“還有十九名沒揭,鄒兄稍待。”
鄒木搖頭苦笑,抱拳對金罍說:“恭喜伯器兄。”
“多謝!”金罍抱拳回禮。
金公子不但中試了,而且是第二十八名,一眼便能看得清楚。
第二張榜單突然揭開,人群中再次爆發出驚呼聲。
這回只有十六個名字,分別代表十六位同考官所薦試卷。至于剩下的前三名,則是主考、副考所錄,以及另一位同考所薦。
張赟快速把第四名到第十九名看完,驚道:“若虛兄不會也落第吧?怎沒有他的名字?”
“或許他是前三名。”金罍揣測道。
鄒木沒有說話,貴州士子中試都難,更何況是考前三,王淵這次多半也落榜了。
三人死死盯著吏員的右手,眼見他把最后一張紙撕開。
短暫沉默之后,有人大喊:“今科會元,鄒守益,江西安福縣儒士,治《春秋》經!”
另一人接著唱名道:“今科亞元,楊慎,四川新都縣人,國子監生,治《易經》!”
張赟此刻兩眼放光,激動得如同自己中試。他嘶聲力竭,癲狂喊道:“今科第三名,王淵,貴州宣慰司學生,治《禮記》!貴州士子中試了,貴州士子中試了!這是十五年來,貴州唯一中試的舉人,而且高中會試第三!白馬飛將王二郎,今科會試第三!”
張赟前面喊的一大堆,被諸多士子嗤之以鼻,心中嘲笑他是個土包子。
說起來確實可笑,整整十五年,貴州僅王淵一人中試,連個副榜進士都找不出來。
但是,張赟最后一句話,卻喚起士子們的記憶。
“這王淵就是白馬飛將王二郎?”
“原來王二郎叫王淵。”
“你才知道啊,《臨江仙》就是他作的。”
“什么《臨江仙》?”
“真乃文武全才,經義、詩詞、武藝樣樣皆通!”
宋靈兒在人群外圍,突然聽到王淵的名字。她一蹦一跳往里邊看,嬌呼大喊:“王淵在哪兒?王淵呢?王淵快出來!”
“對啊,王二郎可在?”其他士子也開始詢問。
金罍心想:可能還在客店里睡覺吧,畢竟放榜的時間太早。
回過神來的士子們,又開始問:“會元鄒守益可在?還請現身一見。”
無人回答,鄒守益那是真淡定,正在客棧里研究宋代理學,估計他都把放榜時間給忘了。
“亞元楊慎可在?”士子們又問。
還是沒人現身。
眾士子盡皆無語,復又感慨:“考前三名者果非凡人,連會試榜都不看,想來已經料定自己必然中試。”
“多半如此,人家滿腹經綸,對會試有十足把握。”士子們紛紛附和。
宋靈兒在外邊聽了一陣,笑道:“黃大哥,看來你那方硯臺,已經輸給黃妹妹了。”
黃嶠撇嘴道:“真是稀罕,貴州舉人也能中試,而且還能考到第三名。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宋靈兒騎馬來到街角,高興道:“黃妹妹,恭喜你打賭贏了。”
“真的嗎…唉喲!”
黃峨猛地站起,腦袋撞到車頂,她皺眉揉著頭皮問:“王二郎中了第幾名?”
“會試第三。”宋靈兒笑道。
黃峨拍手贊道:“不愧是寫出《臨江仙》的大才子!我就說他必中嘛…大哥,你的紅絲硯歸我了。”
“盡管拿去,又不是什么稀罕物。”黃嶠心疼得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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