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淵不知道王陽明是同考官,而且還恰好是禮記房的考官。
三場考完已經二月十五,接下來便是耐心等待,要等到二月二十八日才能放榜。
各種文人聚會已經開始,甭管有沒有把握考中進士,反正參加文會是肯定不會錯的。即便是落榜士子,那也有舉人功名,多結交幾個有益無害。
萬一跟未來的會元、狀元交上朋友,那就屬于中大獎了,今后官場也有人照應扶持。
十七日傍晚,鄒木回到客店,神秘兮兮的說道:“若虛,伯器,明日去聚賢樓!”
金罍疑惑道:“聚賢樓是何所在?”
“秦樓楚館。”鄒木低聲說。
王淵揶揄道:“鄒朋友,你學壞了啊,在貴州可不見你逛青樓。”
鄒木嘿嘿直笑:“在貴州我哪敢啊,怕是要被父親打斷腿。長這么大,我還沒進過青樓呢,正好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樣子。”
“青樓妓館,非君子之所,我是肯定不會去的。”金罍不給面子,直接拒絕。
鄒木解釋說:“伯器想歪了,聚賢樓多藝伎,我等不過是去宴飲而已。這次是常倫常明卿請客,邀我等在聚賢樓文會,所去皆為今科應考舉子,沒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藏污納垢之地,萬萬去不得!”金罍還是搖頭。
鄒木瞬間無語,心想:你不去就不去嘛,何必言語糟踐我等,還什么藏污納垢之地。
王淵問道:“這次請客的常倫是誰?”
鄒木詳細說道:“常倫是山西人,家里世代經商,因此特別有錢。而且,他的曾祖、祖父、父親皆為進士,詩禮傳家,為山西望族。我聽人說啊,常倫也是一個神童,今年還不滿二十歲,自幼受李獻吉(李夢陽)、何仲默(何景明)教導,詩詞歌賦樣樣精通。”
“李獻吉與何仲默的弟子?”金罍突然來了興趣,這兩位都是弘治年間的文壇大家。
鄒木笑著對王淵說:“若虛,你肯定跟這個常倫談得來。他出身邊地,好游俠、談兵劍,有豪士之風,且箭術超群!”
“那我定要去結交一二。”王淵笑道。
金罍一直保持沉默,等到把晚餐用盡,突然開口道:“真的只是招藝伎歌舞宴飲?”
鄒木懶得解釋:“我不太清楚,你去了就知道。”
明代北京城,有“南官北市、東富西貴”的說法。
南城是六部衙門所在,北城的街市比較繁榮,西城多為公侯重臣居所,東城則有無數富商定居。
北城的街市相對平民化,而東城同樣有街市,都是些大型錢莊、當鋪、藥店、酒樓、青樓、綢緞莊等等。
聚賢樓的地址,便在東城之東四牌樓附近,乍聽還以為是個酒樓。
王淵把張赟也叫上,與金罍、鄒木共同前往。四人都是第一次逛青樓,有點像土包子進城,期待當中又帶著一絲靦腆。
甚至,除了考試需要進城之外,王淵還沒在城內認真游覽過。
一路從崇文門逛到東四牌樓,帶給王淵一種奇妙的感覺,終于領略到古代超大城市的氣息。
不算城外居民,弘治初年的北京常住人口統計,就已經超過六十萬人。這又發展了二十年,加上來往客商和無籍游民,正德年間的北京肯定達到百萬人口規模。
反觀貴州城,還不足十萬。
金罍也被震驚了,但受驚原因不同,他感慨道:“想不到天子腳下,也有如此多的違制民居。”
王淵笑道:“南京難道就沒有違制建筑?”
金罍在南京求學多年,說道:“南京當然也有許多,但北京可是天子所在,御史們都對此視而不見嗎?”
大明開國之時,對禮制要求非常嚴格,民居的顏色、裝飾、用料都做了詳細規定。但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整個社會風氣都變得更加開放和寬松。而北京東城又富商無數,這里的建筑各種違制,其規格已經堪比公卿府邸。
特別是山西、江淮商幫的會館,修得那叫一個豪華氣派,放在洪武、永樂兩朝可以直接殺頭。
這種社會風氣改變是全方位的,正德年間的會試文章,也開始變得更加華麗和追求新意。此時還不明顯,在楊廷和當首輔之后,就變得非常快速且大膽了。以至于,嘉靖朝不得不頒布詔令,會試文章務求樸實簡潔,八股寫得越花哨就越被壓制。
眼前這個叫聚賢樓的青樓,同樣修得非常氣派,雕梁畫棟如同顯貴樓宇。
可能是比較高端的原因,并未出現電視劇里的情形,門口沒有老鴇、龜公招攬生意——那場面實在太不風雅。
四人走進堂內,才有茶壺過來問:“相公們可有約好哪位小姐?”
王淵回答說:“常倫常相公請客。”
茶壺頓時堆滿笑容,躬身道:“原來是常相公的友人,請上二樓雅閣。”
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屋內擺著幾排坐席,已經來了好幾位士子。內里有一道屏風,屏風之后傳來動靜,似乎是某人在擺琴調音。
王淵他們剛剛入內,里邊的士子便起身相應,互報姓名籍貫與中舉時間。
其中比較出彩的,是吳寅和裴繼芳,都跟請客的常倫一樣,屬于山西籍考生。或者說,今天就是山西考生的同鄉聚會,鬼知道鄒木為何獲得常倫邀請。
歷史上,這屆山西、陜西進士都混得很差,因為剛剛倒臺的劉瑾就是山西人,手下有很多陜西和山西官員。劉瑾倒臺之后,這兩省進士遭到瘋狂打壓,直至嘉靖大禮議之后才奮起反擊。
等待片刻,一個魁梧少年推門而入,走路虎虎生風,正是今天掏錢請客的常倫。
“路上略有耽擱,被長輩喊去說了幾句,讓諸位朋友久等!”常倫進門便抱拳致歉。
“須罰酒三杯!”眾士子笑道。
常倫的性格非常豪爽,拍胸膛說:“三百杯亦可,今日不醉不歸。”
常倫此人屬于文武全才,而且性情豪放剛直。
“哈哈,原來你就是常倫!”王淵大笑。
常倫愣了愣,猛然回憶起來,指著王淵說:“我們在考場見過。”
常倫治的也是禮記,而且跟鄒木前后座,距離王淵的考棚距離亦不遠。
王淵抱拳道:“在下王淵,字若虛,貴州宣慰司人,正德三年進學,正德五年中舉。”
常倫回禮道:“在下常倫,字明卿,山西沁水縣人,弘治十六年進學,正德五年中舉。”
王淵每次做自我介紹,都讓對方感到詫異,透露出的信息是:進學第二年科試過關,第三年鄉試中舉,第四年就跑來京城會試。
這一路考來也太順利了吧?
當然,常倫的科舉之路也很順利,五歲在沁水縣被譽為神童,從小得到兩位文壇大佬賞識。十一歲便考上秀才,十八歲山西鄉試第二名,十九歲就來京城參加會試。
只不過常倫的仕途生涯,比金罍還更糟糕,因為他是山西人且性情剛直。
歷史上,常倫考上進士的第二年,被任命為大理寺評事。
這個職務經常復審重大案件,沒有靠山的剛直之人,是肯定干不長的。因為他們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遇到冤假錯案就想糾正,往往要得罪公卿權貴。
常倫因為無法幫冤屈犯人翻案,心情郁悶之下,經常寫詩諷刺官場腐敗,被不知哪個權貴貶到壽州當判官。
剛開始,常倫在壽州工作還兢兢業業。
直到某御史巡視江淮,過壽州時跟常倫相遇。二人以前是京中好友,結果相見并不融洽,那人把常倫當下官對待,端起架子全無昔日友誼,氣得常倫直接辭官歸鄉。
雖然后來再次補官,但常倫已經沒有為政的心思,整天喝酒作詩、舞刀弄劍,他寫詩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馬馳千里射百中…座中食客日常滿,浩歌擊筑喧高樓。”
某日常倫入京,半路逢友大醉。翌日清晨,酒還未醒,便身穿紫紅袍,揮舞雙刀,騎馬渡河。馬見水中影,驚立而起將常倫掀翻,刀刃插入腹中,墜江而亡,年僅三十四歲。
此時的常倫還意氣風發,哪知自己今后混得落魄無比。他文采出眾、武力超群、年少多金,喜歡廣交朋友,對誰都熱情備至,也不因王淵、鄒木和張赟是貴州士子而歧視。
“開席!”
常倫拍著席案大喊。
一位清倌人從后堂走至屏風背面,剛才調琴之人只是她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