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省的總兵,都需積累軍功獲得,唯獨云南總兵可以世襲。
世襲黔國公、世襲云南總兵、世襲征南將軍,這便是云南沐家。
這一代黔國公名叫沐昆,從小喪父,十歲獲授錦衣衛指揮僉事。他少年時喜歡讀書,喜歡文學藝術,也喜歡跟文人打交道。
直至沐昆十六歲那年,叔祖兼從父沐琮去世,他理所當然的應該繼承爵位。
結果,文官們想趁機削爵,讓沐昆繼承先祖沐英的西平侯,而非叔祖一脈的黔國公。當時差點就成了,幸虧云南軍方強烈反對,沐家這才保住自己的公爵之位。
從此以后,沐昆就討厭文官,也懶得再讀詩書。
沐昆今年雖然才二十八歲,但派兵平過龜山之亂,協助平息米魯之亂,成功招撫作亂多年的思真。
特別是三年前,沐昆督率大軍兩萬,迅速平定師宗之亂,斬首四千七百余級,擒獲、招降五千余人,威震云南,不可一世。
沐昆就此抖起來,跟鎮守太監攪在一起,還暗中賄賂八虎,對文官的態度愈發惡劣。史載其:“浸驕,凌三司,使從角門入。諸言官論劾者,輒得罪去。”
啥意思?
除了巡撫之外,云南的所有文官,如果有事要去沐府,都被逼著從側門進入。而彈劾沐昆的御史,各種論罪離任。
其實這又何必呢,削爵之事已經過去十多年,沒必要因此嫉恨上所有文官。三年前平亂,也是兵分三路,沐昆只負責一路大軍,另外兩路都由文官統率,勝仗又不是他一個人打下來的。
新科舉人們雖然沒見過沐昆,但從他穿的麒麟便服,就能猜出這是黔國公來了。
沐昆大搖大擺走到堂內,質問道:“我連個座位都不配有?”
巡撫顧源立即讓吏員增設席位,而且就安排在自己身邊坐下,相當于今天的鹿鳴宴有兩位主持者。
“老顧,開始吧。”沐昆笑道。
云貴地區的巡撫,基本上都是剛直不阿、殺伐果斷之輩。朝廷特意這樣挑選的,因為云貴地區經常叛亂,性格不剛烈一些沒法鎮場子。
顧源就很剛,而且文武雙全,再加上巡撫地位特殊,因此跟沐昆的關系還不錯。
宴會開始。
王淵與其他舉人一起,過去拜見主考、副主考、房考、監臨、提調、提學道,以及地方官充任的鄉試簾官。這是在行謝師禮,那些考官都相當于舉人們的老師。
“公爺請宣賞。”顧源讓沐昆來主持宴會,他對別人很剛,唯獨向沐昆服軟。
沒辦法,三司官員都跟沐昆鬧得很僵,他身為巡撫必須做潤滑劑,否則這云南就難以治理了。
沐昆本人也是有逼數的,跟歷任云南巡撫都關系尚可,比不肖子孫的手段高明得多。
歷史上,最沒腦子的黔國公是沐啟元。
如果鹿鼎記里的沐劍屏真有其人,那沐啟元就是沐小郡主的爺爺。此人面對叛軍唯唯諾諾,面對文官和百姓重拳出擊,因家奴殘害百姓被御史法辦,沐啟元居然調兵炮轟巡按公署。
真的是炮轟,把巡按御史衙門的圍墻都轟塌了。此舉形同造反,論罪當斬,甚至沐家公爵都要被削。其母宋氏為了家族利益,親手將沐啟元毒死,這才有沐小郡主的父親繼位。
絕對的權利,帶來絕對的腐化,沐家也逃不過這條定律。
沐昆朝在場文官們掃去,果然見到一張張臭臉,似乎非常不滿由他來主持宴會。文官越是這樣,沐昆就越是高興,他笑道:“賞花!”
一個個吏員捧著金花、銀花、杯盤、綢緞等物,賞賜給考官和監臨。
巡按御史張羽就是監臨,為人清廉剛直。他朝沐昆和顧源冷冷一笑,拒絕接受賞賜,直接拂袖而去。
若非看在巡撫的面子上,張羽很可能當場跟沐昆鬧起來,他事后肯定要上疏狀告沐昆逾制。因為這是他的職責所在,巡按御史就是專門巡查地方不法的,監察對象包括藩王、公侯在內!
新科舉人們都傻眼了,宴會剛剛開始,監臨官就被氣得離場,張羽可是這次鄉試的總負責人。
“哈哈哈哈!”
沐昆見狀大笑,歪著身子對顧源說:“張御史還是這般經不起戲耍。”
顧源苦笑道:“公爺,你這又是何必呢?”
“今天喜慶,開個玩笑而已,老顧你不必當真,”沐昆樂呵呵拍掌下令,“奏樂!”
倡優得令進場,奏鹿鳴之曲,歌鹿鳴之詩,跳魁星之舞。
音樂歌舞相伴,氣氛稍微緩和,顧源舉杯邀眾人共飲。
唯獨沐昆沒喝,他不屑跟讀書人一起喝酒。這位公爺的長子都六歲了,但他自己還沒長大,耍起性子來就比正德皇帝好那么一丟丟。
金罍作為云南解元,主動起身向巡撫敬酒。接著,他又向主考官文澍、副主考鄒教授敬酒,隨后再向左右布政使敬酒。
就是沒有沐公爺的份兒!
金罍雖然并非暴脾氣,但他清高啊,而且自豪其文人身份。
之前沐昆把巡按御史氣走,又不跟讀書人共飲,早就讓金罍心懷不滿。現在借機發揮,故意落沐昆的臉面,就沒想過如果沐昆報復,他金家的生意在昆明都別想做了。
沐昆猛拍席案,呵斥道:“你這白面小子,是不是看不起我?”
金罍放下酒杯,整理衣襟,抱拳說道:“名不正,則禮不興。請問總府,你是以什么身份參加今天的鹿鳴宴?”
沐昆笑道:“你都呼我為總府,你自己不知道嗎?”
“總府只是世人對黔國公的敬稱,本就逾制,”金罍冷笑道,“我沒聽說過有哪位國公、哪位總兵、哪位將軍,能在鹿鳴宴坐主位的!巡撫、監臨,甚至是主考,都可代天子宴請士子,唯獨國公不可,總兵不可,將軍不可!”
“嗙!”
一個酒杯扔來,把金罍的額頭砸出血。
云南的巡撫和三司官員,多為剛直之輩,得理便不饒人。沐昆早就領教過了,他可不會跟讀書人講理,能動手都是直接動手的。
“你你你…”
金罍已經被砸懵了,憤怒的指著沐昆,好半天終于憋出話來,跺腳道:“豈有此理!”
王淵坐在案前,頭也不抬,今天的飯菜很香,他都快要吃飽了。
沐昆突然喊道:“來人!取弓箭靶垛,置于堂前,今科舉人都給我去射箭!喝酒有個鳥意思,射藝不好的都給我轟出去!”
“此乃鹿鳴之宴,不容你如此搗亂!”金罍又開始咋呼。
沐昆笑道:“你當老子沒讀過書嗎?鹿鳴宴本就該有鄉射禮,太祖之朝,舉人也是要行射禮的。你難道敢說禮記不對?你敢說太祖皇帝不對?”
金罍頓時語塞。
沐昆突然問:“今科‘禮經魁’是誰?云南貴州的,都給我站起來!”
王淵只得放下筷子,與另一名云南舉人離席,拱手道:“見過總府。”
沐昆質問道:“你們治的是禮記,鹿鳴宴該不該行鄉射禮?”
那個云南舉人不敢說話,漲紅著臉愣在原地。
王淵笑道:“可行,可不行。”
“你糊弄老子呢?”沐昆冷笑。
王淵抱拳說:“鄉飲酒禮與鄉射禮,是兩種不同的禮儀,可放在一起舉行,也可以分開來舉行。因此,諸位長官今日不行鄉射禮,并沒有什么錯。太祖皇帝與總府公爺要行鄉射禮,也沒什么錯。”
沐昆冷哼道:“你倒誰都不愿得罪,戴大頭巾的就是這般奸猾!”
金罍說話太沖,讓沐昆感到不爽。
王淵說話圓滑,也讓沐昆感到不爽。
這位公爺難伺候得很。
“吾所言,句句屬實,又怎稱奸猾?”王淵不卑不亢道,“總府要行射禮,那就射唄。”
“啪!”
沐昆一拍桌子,懶得跟王淵胡攪蠻纏。他今天就是要通過射禮,來故意惡心讀書人,讓這些大頭巾們丟臉,當即喊道:“快擺箭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