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還沒收拾妥當,李應等人已經來到里進院落。
李三郎先是跟羅江寒暄幾句,便扯著王淵的袖子說:“走,若虛,今晚去酒樓慶祝一番。”
“慶祝什么?”王淵問道。
田秋笑道:“當然是慶祝活著走到昆明,而且還全手全腳,能夠正常參加鄉試。”
“哈哈哈哈!”
越榛和鄒木跟著大笑起來,這個梗只有貴州士子才懂,作為云南人的羅江很難理解。
“嘎!”
估計是閑他們太吵鬧,院子對面的客房,突然有人推開房門。
一個書童打扮的家伙,板著臉說:“且安靜一些,我家公子正在溫書。”
這態度和語氣,讓李應非常不爽,當即指責道:“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資格命令我等生員?”
“哼!”
書童不屑多說,直接把門關上。
王淵笑道:“看來這位朋友很富貴啊,書童居然也穿綢緞。”
羅江撇撇嘴:“小人得志!”
王淵問道:“羅朋友認識對門那位相公?”
“不怎么熟,但久仰大名,”羅江冷笑著解釋,“此人名叫金罍(léi),大理衛人士。十一歲就名動云南,被譽為神童,因才學優異,被推送到南京國子監讀書。我剛搬進來的時候,主動跟此人搭話,他就不咸不淡回了兩句,性格孤傲至極。”
越榛被書童甩臉,也感覺特別不爽,陰陽怪氣道:“你我乃云貴蠻夷之地的士子,不能跟國子監監生相比,人家自有高傲的本錢。”
羅江低聲說:“確實如此。我聽人說,金罍在南京國子監,頗受祭酒賞識,一身才學驚人,而且治的還是尚書。其他四經他都不愿學,似乎只有尚書才能顯出他的本事。”
尚書是公認五經當中最難的,沒個好老師教導,你連讀都讀不通。本經治尚書者,屬于諸生鄙視鏈最頂端的存在。
“走吧,吃酒去,別跟這等妄人一般見識,”鄒木不想跟人起爭執,又對羅江說,“羅兄也一起去吧,今天李三郎做東。”
等諸生離開院落,金罍才猛然推開窗戶,負手而立,看著院中的桂樹久久不語。
金罍確實有驕傲的資本,歷史上,他是今年云南鄉試第一,明年的會試第二十七名。
全國第二十七名啊,換誰都可以牛逼轟轟!
可惜此君恃才傲物,不善于跟人打交道。歷史上,他因才學出眾,沒幾年便升大理寺寺正(正六品)。結果混來混去,到正德末年居然混成太常寺典薄(正七品),足足降了一品兩級。
從其出身來看,國子監生,堂堂進士,可謂根正苗紅。走的又是五寺路線,地位雍容清貴,躺著也能升遷啊。
結果混成那副模樣,絕對是人嫌狗棄的存在。
又是十余日過去,諸生皆在房中溫習書本,偶爾結伴出去吃喝一頓。
青云街的生員越來越多,很快就把房子租完了,后來者只能去住嘈雜的客店。
沒有文會、詩會啥的,一個個都忙著應考,哪有此等閑心?只有等張榜結束,落榜的灰溜溜離開,中舉的才歡天喜地搞文人聚會。
至八月初一,可以去辦理考試手續了。
諸生一窩蜂的跑出去,金罍這才來到院中,令書童將桌案搬至樹下,他坐那兒獨自喝酒賞桂花。
“世人種桃李,皆在金張門。攀折爭捷徑,及此春風暄。一朝天霜下,榮耀難久存…呃…”
金罍念的是李白詠桂,說什么桃李媚俗,桂花清雅高潔。那意思吧,考試諸生皆為庸俗之徒,只有他金罍屬于高潔之士。
結果念到一半,王淵突然從房中走出,金罍端著酒杯傻愣愣坐在那里。
王淵抱拳笑道:“金兄興致不錯啊。”
住在同一院中半個月,兩人也有過短暫交流,但只限于打招呼的程度。
金罍雖然恃才傲物,但基本素養還是有的,抱拳還禮道:“王朋友怎么沒去印試卷?”
明代的鄉試、會試的試卷要自己準備,提前拿去官府蓋章,并在此時就要寫好考生基本信息。
王淵見樹下沒有板凳,便一屁股坐在桌案上,自來熟的撿起桂花糕,邊嚼邊說:“我又不傻。今天剛剛開始印卷,肯定擠滿了應考生員,排隊也得排半天。”
“確實。”金罍點頭說,他也打算改天再去印卷。
不過王淵剛才的舉動,讓金罍無比嫌棄。居然坐在桌案上,而且拿起糕點就吃,簡直有辱斯文!
金罍不再說話,他有精神潔癖,除非能入其法眼,否則他都不愿交流。
王淵也沒說話,把一塊桂花糕吃完,又拿起金罍的酒壺,仰脖子直接倒進嘴里。嗯,酒壺沒有沾到嘴巴,王二郎還是很講衛生的。
“粗鄙之人!”金罍心里嘀咕一句,好歹沒把這話給說出來。
王淵拍掉手上的糕點碎屑,起身回到屋內,再次出來時手里提著一把刀。
“你欲作甚!”金罍猛吃一驚,嚇得從凳子上蹦起來。
王淵懶得理他,自顧自練習刀法,他已經兩個月沒耍刀了。
金罍發覺自己失態,整理衣襟重新坐下,一臉從容的繼續喝酒賞花。偶爾也朝王淵那邊瞟幾眼,但沒啥好看的,因為王淵的刀法很丑。
來來回回,就是劈、砍、撩、掛、挑、攔等幾招。有時也將基礎招式結合,搞出簡單的連招,反正跟花哨漂亮沾不上邊。
只有真正的行家,才能看出王淵的刀法有多可怕。
招招奔著致命部位,一刀過去非死即殘。而且他出刀很穩,速度極快,變招從容且詭異。只那變招就能嚇到老手,這跟哪種刀法無關,純屬王淵對刀的控制力驚人,出刀那么快準穩,居然還招招留有余力。
金罍回云南已經一個多月,也不怎么跟人交流,此刻忍不住問:“王朋友是衛所子弟?”
王淵沒有回答,足足練刀一刻鐘,才停下來說:“吾乃蠻夷子。”
“呃…”金罍被噎得不行。
“哈哈哈哈,說笑而已。”王淵爽朗大笑。他也有些看這人不爽,今天又聽到那首詠桂詩,忍不住特意出來捉弄一番。
金罍喚來自己的書童,把殘酒剩糕全都拿回房去。本欲轉身離開,又忍不住回頭問:“你們這幫貴州士子,舞刀弄劍的,猶如粗野武人,就不能好生安心讀書嗎?”
王淵反問:“你從南京回昆明,走的是哪條線路?”
金罍答道:“逆長江而上,走瀘州下昆明。”
王淵笑道:“或許你可以試試,從昆明到貴陽,走東入湖廣那條驛道。”
“有什么區別嗎?”金罍問。
王淵解釋說:“你走的是川滇黔線,從唐宋就不斷建設,相對平坦開闊一些。而且還是西南三省最重要的茶馬商道,土匪可不敢太囂張,換成滇黔線你去試試!”
金罍稍微聽懂了:“貴州土匪還敢殺害生員不成?”
“你覺得呢?”王淵笑著說。
金罍明顯不信邪:“等考完鄉試,我就走貴陽回南京!”
“祝君好運。”王淵說得誠懇無比。
金罍出身于大理豪族,家中世代經商,錢多得能把王淵砸死。他自己又天資聰慧,十一歲便道試第一名,又被推送到南京國子監學了七八年,家里斥巨資為他聘請南京名師。
如此人物,從小順風順水,沒有遭受過一絲挫折。甚至在南京國子監讀書時,由于他出手大方,身邊聚集無數阿諛之徒,聽到的全是恭維奉承話。
天老大,我老二,眼高于頂實屬再正常不過。
在金罍想來,如果遇到貴州土匪,自己幾句話便能將其喝退。
這廝慣會特立獨行,見其他生員抓緊復習功課,他干脆不再溫讀四書五經,每日只看一些閑書放松心情。即便如此,他也相信自己肯定鄉試第一,整個云南不可能有比他更優秀的生員。
接下來幾天,王淵又跟金罍聊了兩次,發現這位就是個生活巨嬰。連方巾的系帶散了,他自己都不會系,還得呼來書童幫忙。
但這家伙是真有學問,某夜在院中賞月,當場作詩一首,水平已經超過貴州宋炫。
王淵覺得吧,這種人應該去做文學家,專搞藝術創作,當官純屬害人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