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馬棚。
幾個負責養馬的軍戶,正站在旁邊指指點點,似乎在討論那匹水西馬的神異之處。
根據史料記載,云貴川出產的西南戰馬,要數云南馬最矮,平均體高約115厘米。四川馬要高一些,平均體高約120厘米。貴州馬最高,平均體高約為125厘米左右。
以上,說的都是戰馬,并非挽馬和馱馬。
貴州戰馬又分烏蒙馬和水西馬,因為朱元璋那匹御馬的緣故,水西馬在明代名聲大噪,也被稱為“水西龍馬”。
平夷衛指揮使李璽的戰馬,便是一匹大理馬,喂養得很精細,體高足有124厘米,遠超普通的云南馬。但跟王淵這匹馬站在一起,瞬間就不夠看了,163厘米的體高鬼知道是怎么養出來的。
再配合著王淵躍馬斬匪的傳說,這匹馬也成了平夷衛的大明星,甚至有士卒專門過來一睹風采。
王淵站在馬廄前,一手平攤喂著苦蕎,一手撫摸馬兒的鬃毛。雖然把養馬任務交給周沖,但也非完全撒手不管,每天還是要跟馬兒培養一下感情。
周沖已經跨進馬棚當中,認認真真給馬兒刷毛,那虔誠模樣就跟伺候祖宗似的。
“二哥,這匹馬叫什么名字?”周沖邊刷邊問。
王淵突然想起宋靈兒,笑道:“有人將它呼為‘阿黑’。”
阿黑就是小黑,宋靈兒也起名無力,還不如王淵的土木三杰。嗯,三只豹貓被扔回穿青寨了,整天偷雞摸狗,把寨中父老禍害得不輕。
周沖摸著馬兒的身體,贊嘆道:“二哥,你看這馬的皮毛,又光又滑,跟黑綢子一樣。我學唱戲的時候就知道,名馬都有個響亮名字。劉皇叔有的盧,呂奉先有赤兔,曹操…咦,曹操的坐騎叫什么來著?”
“絕影,還有爪黃飛電。”王淵讀書那會兒,玩過不少三國類游戲。
“好像是叫這個,”周沖也拿不準,說道,“二哥,你這匹馬渾身都是黑的,就跟潑了墨水一樣。我覺得跟項霸王的烏騅差不多,要不再起個名字叫烏騅吧?阿黑實在顯不出威風。”
“老實刷你的馬,別說閑話。”王淵笑了笑,不置可否。
馬兒的胃很小,必須少吃多餐。
王淵喂了一把苦蕎,又喂些草料和鹽水,今天的早飯便給足了。他親自牽馬出去,找城中鐵匠更換馬掌,順便給馬兒修修腳,這也是必須的日常保養項目。
平夷石城并不大,居民主要為軍戶和匠戶,此外便是來往客商。
“王相公安好!”
“王相公的馬長得真高。”
“王相公,我家的湯餅可好吃了,要不來一碗?”
“…”
半個白天,一個晚上,再加一個早晨,王淵的威名已經傳遍平夷城,似乎城內人人都認識他。
好吧,主要是認識馬,西南地區可很少見到這么高的。
消息傳播如此快速,也是因為平夷城太小,只有狹長的一條街道,外加幾條小巷子,還沒有貴州城的四分之一那么大。
昨天帶著那么多土匪腦袋進城,想不引起注意都難。
王淵一路走來,到處都有人跟他打招呼,而且全都帶著好奇、探究的眼神。
來到鐵匠鋪,王淵拿出小刀,親自給馬兒修腳,接著才讓鐵匠重新釘馬掌。養馬真的很費功夫,還得半夜起來給馬兒喂夜草,現在夜里的活兒總算可以交給周沖了。
那小子是個聰明人,否則也不會已經逃掉,又專門回來投身為奴,肯定干不出偷馬跑路的傻事。
主要還是戶籍問題,賤籍也比無籍好啊。
明代中后期的城市里,許多小商販屬于無籍流民,但民不舉官不究。可畢竟屬于灰色人群,連租房子都被歧視,遇到黑心房東甚至收他們兩三倍租金,還是臨時提價,不給錢就威脅說要報官。
周沖就算把王淵的馬兒偷去賣了,他也得東躲西藏過日子,還不如委身為奴奔個前程。
牽馬回到衛所,秦把頭已經召集商隊,聚在那里準備繼續趕路。
周沖拎著幾個布袋子,屁顛顛跑到王淵跟前,說道:“二哥,這是秦五叔幫忙買的苦蕎、豆餅和姜鹽,一共花了三百六十錢,你給的碎銀子還剩一百八十錢。”
王淵說:“那一百八十錢,你自己拿著吧,回頭再給你一百二十錢,就當是這個月的工銀。”
“謝謝二哥。”周沖笑著把銅錢揣進懷里。
工銀就是工資,而且王淵還要包吃住,每個月三百文工資并不少,因為云貴地區的消費水平非常低。
如果換成江南,那邊的消費就高了。用農家短工來舉例,不但要給工銀(工資),還要提供飲食米(口糧)、盤纏銀(路費)、農具銀(器材損耗費)、柴酒銀(喝點小酒),林林總總算起來一天就要二十文錢,而且還只夠這些短工養家糊口。
當然,短工干得也多,每天起早貪黑,比長工的勞動強度更大。
而原則上,像周沖此等奴仆,王淵可以不給工資,只提供日常吃住,偶爾給些賞錢即可——這種事兒,王淵實在干不出來。
周沖沒舍得把東西往馬背上放,建議道:“二哥,不如再買一匹馱馬,專門用來馱運行頭。”
“可以。”王淵也醒悟過來。
之前王淵是一個人,而且官道狹窄,帶雙馬不好趕路。因此應考書箱、衣服、毯子、米鹽等物,全都由“阿黑”馱著,戰斗時還得先卸貨,生生把一匹戰馬當成馱馬來用。
現在兩個人趕路,需要帶的東西就更多,必須再買一匹馱馬才行。
平夷城沒有專門的馬市,臨時買馬還真不容易。王淵跑去找指揮使李璽,用五兩銀子買來一匹滇馬,這馬矮小得很,但腿腳粗壯,適合拉車運貨。
周沖往馱馬上放東西的時候,李應牽馬走來,笑道:“你這仆從不錯,挺機靈的,而且還勤快。”
王淵感慨說:“以他的身世經歷,不機靈勤快早餓死了。”
就在此時,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突然奔跑過來。他渾身衣服都破爛不堪,腳上連草鞋都沒有,只用破布隨便包起來,面部有多處擦傷和淤青。
正是淪落到睡大通鋪的田秋。
田秋也是直接認馬,跑到王淵跟前,作揖道:“閣下可是貴陽神童王若虛?”
“正是。”王淵作揖回禮。
田秋自報家門道:“在下思南府學生員田秋,字汝力。久慕若虛兄才名,今日特來一見。”
“原來是汝力兄當面,你這是遇到土匪了?”王淵問道。
“實在有辱斯文,”田秋羞慚道,“在下沒有若虛兄之武勇,書伴也被土匪殺了,我靠跳崖才逃過一劫。身上值錢物品,皆被土匪搜去,鞋子和方巾也在跳崖時不知去向。”
又是個倒霉蛋,從思南府到云南,比貴陽到云南還要多走一千里,眼看著就要走出貴州地界,居然落得這幅模樣。
王淵問道:“汝力兄的應考文書,不會也弄丟了吧?”
“沒有,應考文書用油紙包著,縫在內衣中,土匪沒能搜到。”田秋忍不住有些臉熱,他其實把文書縫進底褲,土匪們除非掏襠,否則還真找不出來。
王淵扭頭對越榛說:“文實兄,你與這位田兄身材相仿,不若先借他一套衣服鞋帽。”
越榛笑道:“都是貴州士子,自應互相幫扶。”
王淵又拿出五兩銀子,塞到田秋手里:“汝力兄請收下。”
王淵的銀子也沒幾個了,夜襲叛軍分贓幾百兩,在文明書院就用去不少,現在只剩二百兩左右。明斤為十六兩,也即十二斤半,其中有六斤多還放在穿青寨存著。
田秋連忙對著王淵、越榛二人作揖:“兩位兄臺慷慨相助,在下感激不盡!”
此人年齡也不大,今年十六歲,只比王淵年長一歲。這個年紀從思南府走到昆明應考,足足三千多里地,還真是難為他了,沒被砍死、病死算是運氣好。
田秋很快換上新衣,又戴上方巾,說道:“我大兄為曲靖府通判,等到了曲靖,再與諸位朋友宴飲答謝。”
通判為正六品,相當于地級市的副市長,主管清軍(清查當地軍戶)、緝盜、農事、鹽事、水利、屯田、牧馬等。反正油水非常豐厚,田秋的大哥肯定不缺銀子。
“好說,出發吧。”王淵笑道。
經過斬殺匪首那一戰,王淵已經成為實際領頭人,就連秦把頭做事都要提前征求他的意見。
王淵說出發,那就出發。
本來趕路是很枯燥的,恰好周沖會唱戲,而且主動給眾人免費獻藝。
他唱的是明代滇曲,跟清末民國的滇劇不一樣,唱法夾雜著山西梆子、湖廣和兩淮曲調,應該是明初大移民帶來的融合。
“眾軍士連日苦困睡沉沉,老令公饑寒交迫眼發昏…外頭走進來六郎小將軍,脫戰袍驚醒了令公老大人…”周沖高聲唱著楊家將,他在土匪窩里就靠這個混得挺舒坦。
“好!”
商隊腳夫和生員們連聲喝彩,有人唱戲耍樂,可比單純趕路有意思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