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鄉試開考時間是八月初九,因在秋季,故稱秋闈。
六月初,貴陽士子便陸續動身,啟程往云南昆明進發。
歷史上,今年將有一位叫田秋的貴州士子中舉,并在二十五年后成功讓貴州自開鄉試。
他在奏疏中是這樣說的:“貴州(貴陽)至云南,相距二千余里,如思南、永寧等府衛至云南,且有三四千里者。而盛夏更難行,山嶺險峻,瘴毒侵淫,生儒赴考,其苦最極。中間有貧寒無以為資者,有幼弱而不能徒行者,有不耐辛苦而返于中道者,至于中冒瘴毒而疾于途次者,往往有之…”
田秋自己就是思南府人,也即“至云南三四千里者”,比王淵赴考要多走一千余里路程。
不提前趕路不行啊,萬一遇到什么意外,也好有個回旋的余地。
王陽明的核心弟子當中,只有王淵、李應、越榛、鄒木四人赴考,其他人都因為各種原因放棄,陳文學等人甚至去年都沒參加科考。
主要還是考試成本太高,生員們沒有一定把握,干脆就不去參加鄉試了。一來一回,要耽誤好幾個月,費錢不說,還特別費身體。哪像其他省份,不管有沒有把握,先去考試碰碰運氣再說。
四人當中,王淵和李應騎馬,越榛和鄒木騎驢。
鄒木,字近仁。此君已經將近三十歲,去年夏天拜入王陽明門下,也在文明書院讀書,而且特別喜歡給王陽明跑腿干活。
除了王淵之外,李應、越榛和鄒木都帶著書童,而且是慣能打架的書童。
城西驛站。
一個足有三十多匹馬的商隊,正在官道上苦苦等待,隊伍中還摻雜了幾個赴考士子。
王淵數人來得較晚,匆匆趕來跟商隊匯合。
這是貴州士子的慣用法子,跟著商隊一起走,人多有個照應。而且商隊熟悉路況,知道該在哪里停歇,避免天黑了露宿荒野。
李應連忙下馬致歉:“秦把頭,真真不好意思,讓各位久等了。”
秦把頭名叫秦浩,是這個商隊的領頭人,專走滇黔驛道做買賣,他是李應家里幫忙聯系的。
秦浩渾身被曬得黝黑發亮,胳膊腿兒都很粗壯,爽利笑道:“不要緊,也沒耽擱什么,李三郎太客氣了。”
王淵等人也下馬打招呼,又跟隨同商隊出發的其他士子寒暄。
得知王淵就是大名鼎鼎的神童,眾人態度愈發恭敬。甚至商隊當中,還有不少人偷偷看他,似乎是想研究一下文曲星跟普通人有啥區別。
商隊雖然有馬,但馬兒馱著貨物,個個都牽馬步行。
王淵一邊觀察沿途地形,一邊跟秦浩閑聊:“秦把頭,你這趟走昆明能賺不少吧?”
秦浩笑道:“我賺什么?我就一個賣腳力的。”
嗯,看來不是老板,而是運輸隊的隊長,只負責帶人把貨運過去。
王淵又問:“運的都是什么東西?”
秦浩見神童對此很感興趣,便詳細說:“主要是些湖廣貨,從貴陽運去昆明賺差價。回來那趟才算真買賣,從昆明運些滇鹽到貴州,我們東家是有鹽引的。”
王淵仔細打聽,才知道這條路線,也屬于茶馬商道之一,不過是最不受重視的那條路線。
最繁忙的茶馬商道,乃川黔滇線,直接從云南經黔西入川,根本不需要通過貴陽。川黔線也很繁忙,從黔中運送茶馬北走,最終目標是陜甘藏地區。
“聽說商稅很低?”王淵好奇道。
“商稅還低?你聽誰說的?”秦浩驚叫道,“商稅高得嚇死人,運氣不好,血本無歸都很常見。”
大明朝的商稅,確實三十抽一,而且書籍、筆墨、農具、果蔬、牲畜和婚喪嫁娶物品還免稅。
但這只是營業稅!
在津渡關口還要征收過境稅,其稅率,從三十抽二到十抽一不等。比如木材,過關時直接十抽一;柴禾、茅草也要三抽一;鬃毛、黃藤則是三十抽二。
遇到不講理的貪官,商隊出發時就征過境稅,木材商還沒上路呢,就已經被抽走十分之一的本錢。
宣德年間,為了推行大明寶鈔,還在集市里把門店稅提高五倍。果蔬種植大戶也被盯上,只要裝車批發就必須納稅,違背了朱元璋果蔬不上稅的祖制。另外再設河運鈔關,重復征收過境稅,按船只大小進行收稅。
除此之外,還有皇店。
這玩意兒是在正德年間大興的,劉公公居功至偉。
僅在北京城,就設了六個皇店,對客商進行毫無法律依據的征稅。現在皇店已經以北直隸為中心,向周邊地區擴散。太監打著皇帝招牌,攔截來往商賈,征多征少全憑心意,動輒“打死人命,糜所不為”。
劉瑾倒臺之后,皇店不但沒關閉,反而在全國鋪開。
因為朱厚照已經嘗到了甜頭,皇店所征商稅,不走官府途徑,直接裝進皇帝的小金庫。發展到最后,甚至連小商販都得給錢,太監養了一堆幫閑沿街征收。
皇店屬于明代中期,對商業發展危害最大的存在。因為征收對象和數額都非常隨意,導致商人心里根本沒底兒,始終有一種朝不保夕的危機感。
而且,太監征了那么多稅,真正到皇帝手里的,恐怕百不存一,大部分都被太監給私吞了。
皇帝都這樣干,藩王勛戚們自然也不閑著,往往私設關卡,胡亂征收過境稅,地方官員還不敢管。
誰若在明朝硬說商稅低,怕不要被商人們亂棍打死。
你當重農抑商是鬧著玩的?
那些豪商巨賈,無一例外,全都跟太監、勛戚、官府有所勾結,以達到欺行霸市的壟斷目的。
正經商人寸步難行,往往一朝破產,莫名其妙就完蛋了。因此有錢之后就培養子孫讀書做官,同時瘋狂購買土地,畢竟當地主比做商人靠譜得多。
王淵跟秦把頭聊了大半天,聽得是徹底無語。
這大明朝的反復征稅現象太嚴重,而且地方稅權過大,中央政府反而總是缺錢。皇帝也缺錢,于是讓太監設皇店瞎搞,結果皇帝自己沒賺多少,倒養肥了一大堆太監。
朝廷必須收攏財權才行!
“若虛,你問這些做什么?難道今后還想做買賣?”越榛笑道。
王淵說:“做官不體察民情,便如醫者不望聞問切。胡亂施政,猶若胡亂用藥,這大明豈不要病入膏肓?”
越榛當即肅然,直接下馬行禮:“若虛此乃金玉良言,受教了!”
王淵哈哈大笑:“我就隨口一說。”
“非也,”鄒木搖頭,“若虛雖是少年,眼光卻比吾等長遠。我已經快到而立之年,每日想的便是科舉,又何曾奢望醫治這大明江山?實在汗顏。”
李應指著四野山嶺,笑道:“你們醫治江山,我卻要經略四方,把大明九邊修得跟鐵桶一樣。所以,我也該沿途觀察山川地貌,以后帶兵打仗肯定能用上。”
秦把頭笑而不語,老老實實趕路。跟他一起赴考的士子多了,中舉前都是一腔熱血,中舉之后全然沒有音訊。
無非被分配一個小官,在仕途中掙扎混日子,哪還有精力醫治大明江山?
就說眼前的鄒木,歷史上也考中舉人,結果一輩子都只能當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