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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

  王陽明已經搬家了,之前住的是小溶洞,陰冷潮濕。由于他經常在洞中推演易經,因此將小溶洞命名為“玩易窩”。

  龍崗山上有個大溶洞,后世稱之“陽明洞”。

  王陽明將之命名為“陽明小洞天”,又因在“玩易窩”以東,簡稱其為“東洞”。洞外有苗民幫他修建的幾間茅草房,叫做“何陋軒”,是王陽明的臥室、書房和教室。

  此時此刻,王陽明沒有講課,而是拿著鋤頭在聽課。

  土匪商富權一邊刨土,一邊用漢苗雙語教學:“這種地啊,一看天時,二看地利,三看人工。天時就是二十四節氣,什么時候播種,什么時候收割,老祖宗早就曉得了。地利也不提,龍崗山上沒有地利,這種山地種出來收成不好。所以我們就要看人工,要翻土,要挖隴,還要施肥。你們苗人,就不曉得人工。放把火一燒,就挖坑埋種子。這不行,都跟我一起學翻土!”

  這是苗人幫王陽明燒出的一片荒地,地里堆積著草木灰。

  由于缺乏耕牛和鐵犁,大家只能用鋤頭硬挖。

  甚至鋤頭都不夠,那些生苗拿著石鏟,翻地的效率感人肺腑。

  王陽明帶著兩位仆從,模仿土匪的姿勢,從零開始學習種地。好在前兩天下雨,土壤較為濕潤,否則僅是翻地就能把人累死。

  商富權彎腰撿起幾塊石子,扔得遠遠說:“石頭不能留在土里,但可以圍起來做田界。”

  于是,王陽明又去撿石頭。

  干了半天農活,王陽明累得腰酸背痛,感慨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今日始得躬耕之不易也。”

  這是開荒,當然不易!

  王陽明也就帶了幾十兩銀子過來,一路旅費就用去不少。他還要購置紙墨,貴州鹽價又貴,頂多能撐到明年,必須學會自己種地才行。

  主仆三人在這兒慢慢翻地開荒,幾個土匪則去了苗人寨子,教導生苗如何挖茅廁,如何堆肥發酵——這些苗人都是隨地拉屎的,不知曉大小便之寶貴。

  “大爺,來了好多人!”

  正在偷懶休息的王長喜,突然指著山下。

  王陽明立身遠眺,笑了笑,復又彎腰翻地。

  大概過了兩刻鐘,司學諸生全都來到山上,王淵作揖道:“陽明先生,我等是來求學的。”

  王陽明說:“且待我把這塊地翻完。”

  “這個好辦,”王淵對陳文學三人拱手道,“宗魯兄,此處有三把鋤頭,你與一位佰長,領一百人,每三人一組,以半刻鐘為期輪番耕地。伯元兄,子蒼兄,你們與另外五位佰長,帶著其他人搬運石塊。不限此塊土地,已經燒荒的都可去撿石頭。”

  “好說。”陳文學笑道。

  王淵又對諸生說:“若有人不愿勞作,可自去花冊勾銷姓名。”

  無人退出。

  便有紈绔子弟,也帶著各自隨從,大可把勞作任務,交給手下去完成。

  陳文學、湯冔、葉梧、李應等人,為諸生之首。他們帶頭干活,余者自無二話,反正人多辦事快。

  王淵又按十人小隊為單位,每隊劃分區域,輪番過去翻地撿石子。這樣既有條不紊,又提升工作效率,還能防止胡亂踩踏已經翻出的耕地。

  王大爺扶著老腰坐下,捋胡須說:“此為干員也!”

  兩刻鐘之后,未耕之燒荒地,地表散亂石塊已經撿完。已耕之燒荒地,撿石者等待翻土者將石挖出,怎奈鋤頭只有三把。

  王淵喊道:“可以了。今日勞作者記下,明日再耕,且聽先生講課。”

  有個帶了隨員的軍二代,突然不耐煩道:“沒有那么麻煩。陳一棟,李巖,你們去挖地。誰還帶了隨從的,派一個去挖地,三把鋤頭就分完了。我們這些生員,只聽陽明先生講課即可!”

  王陽明沒有反對,但也不贊許。

  諸生散亂坐于荒野,有的還把果脯、肉干拿出,三三兩兩倒酒滿上,似乎想一邊聽課一邊喝酒。

  王陽明亦不訓斥,朗聲說道:“開篇講大學。非程朱之新本,乃前朝之舊本。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此為親,不為新…”

  宋公子突然站起來,打斷道:“陽明先生,朱子說,此處‘親’當作‘新’,你是不是講錯了?”

  “沒講錯,”王陽明微笑道,“舊本為‘親民’,我也認為是‘親民’。”

  諸生駭然,瞠目結舌。

  王陽明開講的第一句話,就跟朱熹杠上了,直接駁斥朱熹的錯誤。

  而且,還是在挖理學的根基!

  “親”與“新”,一字之差,懸殊萬里。

  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這是儒學的三綱。

  朱熹是這樣解釋的:每個人都有光明品德,這是天理,也是天性。但光明品德,有可能受到蒙蔽,應該去發現它、點亮它(明明德)。在獲得光明品德之后,還要去引導別人,讓所有人都獲得光明品德(新民)。由此就能讓萬物天理達到完美極至,達到個人理想與社會責任的統一(止于至善)。

  而王陽明,想通過“親”與“新”的差別,直接從儒學三綱的層面爭奪道統。

  此言一出,立即有十多人憤然離席,拿起干糧飲水,轉身就往山下行去。他們求學是為了考科舉,而以王陽明的“妖言妄論”,拿去考試百分之百要落榜!

  剛開講就有人離開,王陽明依舊從容,微笑著目送他們下山。

  宋公子卻是個較真的,他問道:“朱子在后章‘作新民’之文有論據,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你怎么證明自己是對的?”

  王陽明笑道:“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說的是親。為人君,止于仁,說的是親…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說的還是親。親有仁的意思,也有新的意思。親既然已經包含新的意思,為什么朱子要強行改為新呢?”

  “呃…”

  宋公子直接傻了。

  王陽明引用大量大學原句,論證那本來就是個“親”字,而且包含了仁與新兩種意義。朱熹強行改為“新”是不講道理的,是不講仁義的!

  諸生嘩然。

  一些人不敢再聽,嚇得撒腿就跑。因為王陽明講得很有道理,他們害怕自己信進去,從而耽誤今后考科舉。

  一些人仔細思索,陷入兩難境地,不知應該聽王陽明的,還是應該繼續聽朱熹的。

  一些人興奮莫名,已然被王陽明所折服,恨不得今生追隨其左右。

  王淵心想:“這才是非議朱子的正確方式啊,直接引用儒家經義來駁斥朱熹。有理有據,合情合法,誰敢說個不字?”

  便是朱熹親臨,估計也說不過王陽明。

  因為朱熹自知理虧,還專門在大學批注里解釋。

  不是王陽明比朱熹更聰明,而是朱熹想完善理學體系,硬生生故意曲解大學本意。

  王陽明繼續講學,越講越嚇人,很快又有十多個生員逃跑。

  其中有幾個生員,連夜逃回貴州城,直奔貴州巡撫衙門。

  等至第二天中午,他們終于見到準備出門的王質,當即跪倒告狀:“王撫臺,有狂生在龍崗山妖言惑眾,非議圣賢朱子與程子,擅改四書之經義!”

  (PS1:關于四書大全和五經大全,有人認為老王亂說。確有不妥之處,已修改。)

  (PS2:明代四川,是大四川,包含今天的重慶、云南、貴州、湖南、湖北的一部分地盤,而且這些地方很多都未開化,土司數量驚人,所以說四川是蠻夷之地。還有,因為宋末和元末戰亂,明代四川經濟、文化、人口遠遠不如宋代。終明一朝,四川人口都沒恢復到南宋初年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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