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建國,天下震動,舉國歡慶。
誰也沒想到,當年英睿皇后親身涉險,助兄復國登基后,為助兄長穩固帝位,亦為保兩國之盟久固,不惜與夫分離,遠居神殿,而成帝竟在英睿皇后功成歸國之際遇刺駕崩。璽碎國亂,新帝難挽狂瀾,退位獻降,當初的南圖疆土并入南興,竟成了如今的大齊。
世間事,尋因看果,皆是故事。
二月的汴都,上至官家貴胄,下至民間市井,百家萬戶,茶余飯后,說的無不是這些故事。
其中有一樁事是許多人猜不透的,百官費解,學子爭辯,誰也說不清天子建國號為齊,這“齊”字究竟有何說法?
眾所周知,論天下列國之前世今生,北燕和南興原是一家,若發兵討燕,收復江北,改國號為齊,倒是說得過去。可大圖獻降,南興受降,并五州而建新朝,“齊”為何意?
為解此惑,學子百家翻閱歷代先賢著說,尋據爭辯,卻無一令人信服之說。無人知道,國號之源就在汴都宮,在承乾殿,在那名揚天下、萬民景仰的女子身上。
唯有暮青知曉,齊乃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齊,不在于國,而在于家,而這“家”中之人,不只她,還有兄長。
大齊這一建國,政事便繁重了許多,退位之君的安置、洛都朝廷和地方官吏的任免、五州民生秩序的恢復,以及有功將士的封賞等等,步惜歡三更歇五更起,整日在太極殿里與群臣議事,聽說陳有良已上折奏請遷都。
當初帝駕南渡,北燕建國,兩國隔江相望,汴河城成了邊防重地,皇城設于古都本就不合適,只因當時江南只此一座行宮,且襄國侯何家和嶺南王皆擁兵自重,南興國亟待天子親政改革,沒空兒擇址興建皇城,便將都城定在了汴河城。
如今,大齊建國,疆域北起汴河城,南至星羅十八島,東望神脈諸山,西到英州海域,幅員遼闊,皇城設于邊疆顯然不合適。
新國都擇址一事在朝中并未引起爭論,群臣一致認為嶺南滇州城最為合適。嶺南地處大齊疆域之中路地帶,滇州城更是據要塞險關易守難攻,且城中前些年恰巧新建了一座行宮,簡直是天賜之選!
步惜歡準了此奏,但遷都乃國之大事,繁瑣至極,非短時日內能成,于是他將此事指給禮部和工部,便又將心思放在了五州的軍政吏治上。
比起步惜歡的忙碌,暮青倒顯得清閑了許多,她只管鄂族政事和刑部要案,得益于這些年朝廷吏風清正,刑部需奏請立政殿提點的要案少了許多,暮青難得清閑,便動了出宮的心思。
她想到建安郡主府上看看姚蕙青。
姚蕙青回來不到半年,從南興郡主成了大齊郡主,她與暮青年紀相仿,卻至今尚未婚嫁。這陣子,瑞王府的老王妃高氏進宮來了兩趟,說建安郡主蘭心蕙質,兩人甚是投緣,想求宮里賜婚,將姚蕙青賜予瑞王為妃。
暮青未準,以瑞王年少為由推了此事。
但她拒絕的真正原因并不在此,而在于當年姚蕙青入侯府而心不動,斬親緣而意不改,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嫁”入都督府,她乃當世奇女子,賜婚實屬辱沒她。她若婚嫁,那男子須得是她情意所鐘之人,否則縱是王侯將相來聘,也娶不走她。
但姚蕙青一直深居簡出,起初暮青以為她需要調適,可時日過久,她未免有些擔憂,故而想去郡主府看看。
郡主府氣派古樸,侍衛下人多在外院兒當差,越往內院兒去下人越少,到了三堂花廳門口,唯有姚蕙青一人立在庭中。
玉蘭初放,滿庭清芳,姚蕙青立在樹下,瓊衣皎皎,儀容淡冶,望見暮青,展顏笑道:“都督終于來了。”
暮青一愣,“你一直在等我來?”
姚蕙青道:“國事繁重,不敢叨擾,只好靜候了。”
暮青瞥了眼花廳,見內外皆無侍從,連香兒都不在,于是進了花廳,徑直到上首入座,問道:“何事?直說就好。”
姚蕙青深居簡出,引她前來相見,又遣退了所有人,必有要事。
“抬來。”姚蕙青喚了聲,只見兩個府兵從西廳出來,兩人抬著只箱子,擱在花廳地上之后見了禮,隨即便卻退而出,遠遠地避開了。
姚蕙青進廳說道:“都督走得急,衣裳書籍皆留在府中,書房里的醫書手札,燕帝陛下甚愛,常至府中翻閱,我實在帶不出來,倒是那年冬月雪大,我上閣樓打理衣物被褥,無意中發現有只擱褻衣的箱子里埋有暗層,于是便將那暗層中收放之物藏在氅衣之下帶了出去,藏于屋中。此番渡江,出府前我將此物壓在衣箱底下一同帶了回來,那日堤上重逢,人多眼雜,不便呈還,今日總算可以交給都督了。”
暮青一聽,走下來開箱一看,只一眼,便啪的一聲將箱子給蓋上了!
箱中疊放著一幅布帛,墨色丹青透出,不必展開細看,暮青都知道那是何物——是那年步惜歡命畫師畫的他自個兒的春宮尸畫,這畫后來被她收在擱褻衣的箱子暗層里,盛京之變時沒能帶出來,沒想到被姚蕙青發現,竟帶了回來。
暮青簡直難以想象姚蕙青無意中得見此畫時是何等心思,此畫極具工筆匠氣,布幅之大堪比床榻,任誰見了,怕不是都要以為她在軍中練兵,孤枕難眠,方作此畫聊以慰藉。
“不是我畫的,是畫師所作。”暮青解釋了一句,覺得沒解釋清楚,于是又補了一句,“不是我命畫師作的,是這廝他閑得…”
暮青戳著箱子,像是要把箱子和畫中之人戳出個窟窿來,但戳了兩下又覺得自己實在有越描越黑之嫌,于是負氣地回到上首入座,尋思著回宮后該怎么跟步惜歡算算這筆舊賬,回過神來時發現姚蕙青正笑著,笑容如滿庭春色,芳華寂寞。
“提起陛下,都督真還如當年一般。”姚蕙青笑道,“此番回來,見友人安好,各有歸宿,我已心無牽掛,是該…尋心問路的時候了。”
暮青一聽,斂了氣急敗壞之色,心中卻并不詫異。姚蕙青要歸還此畫,差人送進宮去就是,特意引她前來相見,必不是為了此畫。
“看來你對將來已有安排。”暮青道。
姚蕙青朝暮青一禮,款款大方地道:“還請都督準我渡江北上,回北燕。”
“…北燕?”暮青詫異而起,端量了姚蕙青許久,猜測道,“元修?”
“正是。”姚蕙青頷首而答,坦坦蕩蕩。
暮青沉默良久,緩緩地坐了回去,問道:“何時之事?”
姚蕙青搖了搖頭,笑容里露著些微苦澀,“我也說不清…起初,我以為只是悶久了,圖個人對弈閑談、飲酒作對罷了,哪怕這人亦敵亦友。直到臨走時心有不舍,直到途中憂思成疾,我才知道…我不想離開北燕了。可我必須來,為了友人的心意,為了…當面道別。”
暮青望著姚蕙青的神色,又沉默良久,方才道:“何苦今日才說?”
“心中有愧。”姚蕙青垂著眸道,“大圖之行,我曾勸過他,如若執意走這一趟,當年情義恐將斷絕,但他…他其實知道不該來,但是放不下,他心里太苦,太想見你一面,哪怕是做個了斷…聽說都督在余女鎮一役當中受了傷,不知傷得可重?可好利索了?”
姚蕙青望向暮青,目光既憂且愧。
暮青搖了搖頭,“他執念太深,與你無關,你何需有愧?我只想問…你既然知道他的執念有多深,還是決定回去討那苦吃嗎?”
“心意已決,無怨無悔。”姚蕙青答著,人在廳中,春光作陪,周身顯出幾分虛無的光影,仿佛人在眼前,心已北去。
暮青坐了會兒,忽然起身走了下去,經過姚蕙青身旁時一言未發,就這么出了花廳過了庭院,直到要上游廊時才停了下來,“我過幾日再來。”
姚蕙青望著暮青的背影,深深一禮。
暮青沒讓姚蕙青等太久,三天后,她再次到了郡主府。姚蕙青依舊是獨自相迎,暮青也獨自前往相見,她沒進花廳,就在庭院里遞給了姚蕙青一封信。
“這是我給元修的信,勞煩轉交。”此話之意就是答應姚蕙青回北燕了。
姚蕙青見信稍怔,隨即接下應道:“一定轉交,謝都督。”
暮青道:“禮部擇定二十八號啟程,你可以帶個人一起過江,啟程那日,自會有人帶他前來與你相見。”
帶個人?
姚蕙青愣了愣,正琢磨那人是誰,就見暮青眉眼間的擔憂不舍融在春庭玉樹的枝影里,明明滅滅,久久難消。
“你記住,你是大齊郡主,這兒是你的娘家。倘若北燕群臣欺你太甚,倘若…有朝一日他傷你太深,大齊的國門永遠為你敞開。不論你余生是否還有歸來之日,這府邸門額上都將懸著建安郡主府的匾額,面朝北燕,百年不落。”暮青不喜與人道別的場面,說罷便轉身離去。
姚蕙青深深一拜,望向暮青的背影時,眸中已含了淚,“我走之后,香兒那丫頭就交給都督了。”
暮青聞言住步回身,“她倔得很,認準了的事兒誰也勸不住,你要走的事沒瞞她吧?”
姚蕙青淡淡地笑道:“我既是來當面道別的,又豈能瞞她?但為了絕她跟我走的念頭,不得已…說了些傷人之言。”
暮青微微蹙眉,猜也知道,八成是些“深宮險惡,你于我無助”之類的話。她來了兩回都未見到香兒,想來不僅僅是姚蕙青遣退了下人之故,也許這丫頭是真傷心了吧?
“你在保她的命,她終會理解你的。”說罷,暮青別無他話,道了聲宮里尚有政事要理,便出了郡主府,回宮了。
汴都宮,立政殿內,的確有人在恭候鳳駕。
來者一身粗衫布衣,兩鬢皆白,相貌蒼老得叫人幾乎認不出是當年那橫刀立馬的老將了。
這人是盧景山,當年他為報恩護駕南渡,一直覺得愧對元修,渡江后不肯受封,終日閉門不出。暮青護送巫瑾回南圖前,將古水縣家中那間院子交給了盧景山看護,這些年,他一直在古水縣看家護院,昨日一隊禁軍奉旨將他接了回來。
“不知殿下召草民覲見,所為何事?”一別多年,再見時江山國號已由南興改為大齊,盧景山的眼底卻寂若死水,與從前別無兩樣。
暮青問:“建安郡主要渡江北上去往盛京,將軍可愿領兵護送?”
盧景山聞言,眼底似有巨石沉湖,波瀾激蕩,過于猛烈,以至于怔在當場,木訥地問:“建安郡主?”
這些年他在古水縣看家護院,依舊是閉門不出,日常所需皆有縣衙小吏來送,以至于天下間發生了何事,他并不知曉。帝后渡海歸來、大圖帝退位獻降和大齊建國的事皆是小吏來送吃食時告知的,但建安郡主是哪位,他委實不知。
暮青道:“當年嫁入都督府的姚姑娘,這些年來一直被禁在盛京,去年秋被赦渡江,卻因放不下燕帝而自請回燕,過幾日就動身。此去路遙,需得護送,郡主府缺個侍衛長,將軍可愿領這差事?”
郡主府的侍衛長自然要跟著郡主,主子在哪兒,下人就在哪兒。盧景山知道,皇后將他安排成建安郡主府的人,不僅是想讓他跟著郡主回北燕,還想借郡主的身份庇護他,保他回去之后不會被問罪。
盧景山從沒想過此生還能再回北燕,他出神了許久,心中波瀾始終難平,叩頭謝恩時雙目通紅,聲啞身顫,“殿下大恩,無以為報,來世再還!”
暮青走下來,親手將盧景山扶了起來,“若無當年將軍等人護駕南渡,陛下不會親政,也不會有今日的大齊。我對此恩也無以為報,僅能借此事了卻將軍之愿,盼將軍…余生安好。”
大齊定安初年,二月二十八日,建安郡主遠走北燕。
破曉時分,姚蕙青戴釵十二,霞披雙佩,著郡主禮服,進殿朝見,拜別帝后。隨后,由侍衛長盧景山率衛隊護著上了候在宮門外的車駕,吉時一到,禮樂齊奏,儀仗浩浩蕩蕩地行過長街,往堤邊而去。
江上,水師戰船已迎候多時,一名男子正憑欄北望,姚蕙青落駕登船,見到男子時端量了許久,差點兒沒認出來。
“…季小公爺?”
季延當年被俘,隨駕南渡,到了南興后便被軟禁在汴都城中,至今六年寒暑,已磨去了當年的紈绔之氣,腮頜上蓄起了胡須,人看起來沉穩了許多。
“見過郡主。”季延端端正正地作揖一禮。
姚蕙青憑欄南望,望著汴都宮的方向,半晌,遙遙一拜!
季延的祖父鎮國公乃是燕帝陛下的啟蒙恩師,自小公爺被俘,老鎮國公憂思成疾,這兩年臥病府中,也就是熬著一口氣罷了。
姚蕙青原本以為暮青所言之人是盧景山,沒料想見到的人會是季延!大齊與北燕兩國宿怨頗深,她身為大齊郡主,自愿入燕,處境尷尬,若能將季小公爺帶回去,必成北燕的功臣,此功能堵悠悠眾口,能結交鎮國公一族,甚至能使燕帝陛下感念此恩。
姚蕙青知道,沒有北燕的求親國書,她這大齊郡主自己送上門去,說來是有辱大齊顏面的,朝中文武對此不可能沒有異議,但帝后對此只字未提,決事甚快,甚至愿放季延——這是送給她的嫁妝,一份飽含情義的厚禮。
大齊將要遷都,滇州與盛京,江山阻隔,萬里之遙,今日一別,余生大抵難再相見了。
姚蕙青跪在船首,與再披戰甲的盧景山一同搖拜汴都宮,直至銅號齊鳴,戰船拔錨,乘著春風白浪向北而去…
六月初一,大齊建安郡主抵達盛京,季延隨同儀仗一起歸來,北燕帝元修親自扶著恩師鎮國公出城相迎,禮象鼓樂開道,文武百官相隨,兵衛儀仗浩蕩,盛京多年不遇的盛事令百姓議論紛紛。
當年嫁入江北水師都督府的姚府庶女去年被赦離京,一年之后搖身一變,竟從一介階下囚成了大齊郡主,不由讓人感嘆人生如戲。
就像鎮國公府的小公爺,當年領著一群紈绔子弟在玉春樓里和英睿都督對賭,輸得只剩一條褻褲,一群人冒著大雪沿著長街奔回府中,一時被引為盛京怪談。而今,天下早知英睿都督是女兒身,她名揚四海,貴為大齊皇后、鄂族神女,季小公爺卻被軟禁于汴都城多年,回來時已不見紈绔神氣,而當年常動家法的老國公已揮不動棍棒馬鞭了。
人生際遇,是命是運,是禍是幸,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這天晚上,皇帝在盛京宮中豪宴群臣,二更末,宴散人去,酒冷燭殘。集英殿里,元修扶起季延,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這些年,你受苦了。”
季延哂然一笑,“受什么苦?華堂美宅,錦衣玉食,要美酒有美酒,要美人有美人,除了不能出府,日子甭提有多逍遙。”
“所以你小子是靠著美酒和美人把自個兒給熬穩重了?”元修端量著季延談笑間依稀流露出的幾分當年神采,笑著問道。
“那倒不是。”季延咧嘴一笑,半真半假地答,“這些年我閑得發慌,靠讀書習武打發時日,把從前祖父命我熟讀的史論兵書都讀通了。”
元修揚了揚眉,有些意外。想當年,他們一同上學堂,那些書這小子讀不到三句就喊頭疼,翻不到三頁就得逃學,為此可沒少挨罰。
冷不丁的,季延忽然斂了笑意,跪下稟道:“大哥,我想去西北戍邊!”
當年他被俘時,大哥尚未稱帝,如今他有幸回來,無論路上聽見多少鐵血治國的風聲,大哥還是大哥,在他心里永不會變。
元修怔住,“…戍邊?”
季延道:“我路上聽郡主說了,這些年遼帝西征,遼國疆域日廣,騎軍驍勇,虎視西北,野心勃勃。而今,大齊建國,大燕夾在齊遼之間,如不開疆拓土,厲兵秣馬,積蓄國力,不出二十年,邊關必危。”
元修聽笑了,“行啊!看來史論兵書真讀進去了。”
季延道:“那您答不答應?不答應的話,我可學您當年一樣偷跑了啊。”
“胡鬧!你祖父這些年一直在盼你回來,他年事已高,你若戍邊去,萬一恩師有事,你身在軍中,可不是想回來就能回來的,還是先盡孝吧!免得日后見不著了,再生悔意…”元修斥著季延,望著殿外,眉宇在昏黃的燭光里幽深玄虛,仿佛鎖著某些陳年舊事。
季延望著元修的神色,沉默良久,抱拳稟道:“大哥,季家人丁單薄,我自幼…祖父就盼我成才,目送我去戍衛邊疆才是他平生所愿,小弟以為…這才是盡孝。”
聽聞此話,殿內的掌事太監被嚇了一跳,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兒——季小公爺今夜是喝傻了嗎?哪壺不開提哪壺,跟皇上辯哪門子的孝道!
季延低著頭,感覺頭頂如懸重劍,那落來的目光沉凜懾人,不怒而威。
許久后,元修一言不發地出了集英殿,夏夜的風蕩起墨色的衣袂,如刀影般揮斬在重重疊疊的宮墻殿宇當中,刀影落下,人也遠去了。
季延沒有起身,殿門敞著,唧唧蟲鳴鬧著夏夜,為人心頭添了些許煩亂。宮人們不敢跟上去,掌事太監憂心忡忡地瞥著殿外,瞥著季延,季延卻毫無悔色。
宮里三更的梆子敲響時,殿內三足燭臺上的一支宮燭燃盡了。掌事太監忙命宮女去取新燭,無意間瞥見殿外,頓時大驚,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元修上了殿階,到了門外,沖著季延的背影道:“抬頭!”
季延跪著轉過身來,把頭一抬,頓時怔住——元修立在殿外,手里捧著一件銀甲,甲胄上壓著一張神臂弓!
“到了西北,凡事跟顧老將軍多學著些,切莫急于建功而意氣用事,如若犯了軍規,軍棍鞭罰,自個兒扛著!”說罷,元修將戰甲神弓往季延面前一遞。
季延忽然哽咽,這甲這弓陪伴著曾經的西北戰神,十年英雄志,此生報國夢,這一遞,便是托付了。
季延鄭重地接下弓甲,一時間如鯁在喉,竟說不出半句豪言壯語來。
“去吧!大漠關山,長河落日,去看看!”元修拍了拍季延的肩膀,轉身下了殿階,抬手一揮,背影灑脫,“你比我當年看得透,我就在這兒等著你建功歸來的那日。”
季延依舊一言不發,只是伏身而拜,待元修遠去,他起身時,已淚灑臉龐。
次日,早朝一下,命季延去西北戍邊的圣旨就下到了鎮國公府。元修下朝后未往集英殿理政,而是微服出了宮,往驛館而去。
姚蕙青歸來已是大齊郡主的身份,不適合住在都督府,便下榻在了盛京城的驛館當中。
元修未叫人通報,來到時,花廳里已擺好了早膳,桌上擱著兩副碗筷。姚蕙青料到他一下早朝就會來,正等著他。
元修邁進花廳,徑自入席,一坐下就問道:“怎么又回來了?”
他穿著身燕居服,面門而坐,夏日的晨光渡著眉宇,往日的幽沉郁氣似乎消解了些,當年的爽朗之氣依稀復見,只是消瘦了許多。
姚蕙青笑道:“我若不歸,何人伴君閑談古今,飲酒對弈?”
元修笑了,似惱未惱,像是詰問友人,“你哪回讓我喝痛快了?我又哪盤棋贏過你?”
姚蕙青笑而不答,盛了碗桂圓粥遞了過去,這粥補益心脾,養血安神,是她昨夜就吩咐下去的,他勞傷心脾,思慮過重,當常補之。
元修端起粥來嘗了一口,卻說不出是何滋味兒,半晌后才道:“多謝你把季延帶回來。”
姚蕙青未居此功,“此事陛下當謝都督。”
元修笑了笑,“她是看在你的份兒上才放季延回來的,若不是你要回來,季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歸來。”
當時在船上,阿青提出放姚蕙青和老熊的家眷過江時,他本該提出放了季延。但盛京之變那日,他有愧于她,她又指明了外公中箭之事有疑,他實在沒什么條件能跟她換人了…恩師年事已高,本以為他會抱憾而終,沒料想會有今日的轉機。
看著男子苦澀的笑意,姚蕙青只是微微一笑,沉默以對。
兩人枯坐了會兒,元修冷不丁地道:“被你說中了…”
這話沒頭沒尾,姚蕙青卻懂得,回道:“至少試過,陛下也算無悔了。”
元修聞言自嘲地笑了笑,“人這輩子,有些事,不為也悔,為之也悔,一生都將刻在心上,至死方休。”
姚蕙青垂下眼眸,又沉默了。
元修看著她道:“你…何苦回來?兒女情長,我此生難再許人,與其在我這兒蹉跎大好年華,何不尋個良人?這世間的好兒郎大有人在,你值得更好的歸宿。”
說罷,他擱下碗筷,起身出了花廳,“回去吧!各安己命,勿再牽掛。”
“陛下怎么就知道我問你要的是兒女情長呢?”姚蕙青回身問道。
元修聞言住步,回頭望去,見庭花爛漫,朱門四敞,姚蕙青坐在門內,笑中含淚,對他道:“人這輩子,七情六欲,兒女情長只占其一。除卻至愛,尚有至親、摯友、兒女、信隨。自入都督府的那天起,我就已無至親,陛下也無,那你我何不作個伴,余生做彼此的至親摯友,相濡以沫,白首不離?”
“…”元修少見的出了神,晨輝樹影灑在肩頭,斑斑駁駁,似幻似真。
姚蕙青與元修對望了許久,方才行出花廳,來到庭院,取出封信來遞上前去,“此乃臨行前,都督囑咐我代為轉交給陛下的書信。”
元修見信猛然回神,眼中剎那間生出的神采說不清是詫異還是歡喜,他下意識地接了信,想要立刻拆閱,卻又心有憂懼,于是將信往懷中一揣,疾步出了驛館,縱身上馬,疾馳而去。
晨風撲面,市井熱鬧,元修并不知要去何方,只是縱著馬蹄,一路向南,不知不覺到了城郊。
樺樹成林,茂葉成蔭,元修勒馬,取出信來,信上封著火漆,他拆了幾下竟未拆開,不由看了眼滿是細汗的掌心,苦笑一聲,在馬背上干坐了會兒,待心緒平復了些,方才拆了信。
信一展開,元修就怔住了,信箋甚是平常,其上空無一言——一張白紙。
穿林風蕩著衣袂,白紙在元修手中嘩啦作響,他僵坐在馬背上,許久后,仰頭望了望天。天遠樹高,人生而立,此刻除了坐下戰馬,伴在他身邊的竟唯有風聲了。
阿青,你我之間,果真是…無話可說了嗎?
一陣馬蹄聲馳進林中,侍衛們終于追了上來。
元修將信隨風揚去,打馬回頭,揚鞭而去,話音隨著風聲傳入侍衛們耳中,“傳旨!著禮部起草求親國書送往大齊,備——立后詔書!”
六月的汴都已入了盛夏,江波如鏡,滿城芳菲。
黃梅時節剛過,暮青收到了呼延查烈的消息。
他去年年初從北燕沂東港的漁村登岸,趁北燕朝廷清算沈黨、皇帝在地方上休養的混亂時機,一路潛至西北邊關,八月份才在大遼密探的幫助下出了關。出關前,他不準侍衛們再跟隨,侍衛們只好留在關內探聽消息。
九月中旬,呼延查烈一回遼都就遭到了囚禁,期間吃了不少苦頭。但今年三月,被囚禁了半年之久的呼延查烈忽然遭赦,而后竟被立為大遼太子,與此同時,大遼改年號為:本初。
侍衛們得知此事后,方才回來復命。
暮青對著奏本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日,二更時分,步惜歡忙罷政事回寢宮時,見暮青仍不肯把那奏本擱下,不由打趣道:“盼了這么久,總算有信兒了,怎么反倒魂不守舍起來了?”
暮青道:“福兮禍之所倚,查烈被立為太子自是好事,但呼延昊立查烈為儲君,怕是沒安什么好心。”
步惜歡失笑,她這些年理政,爾虞我詐經歷得多了,看誰都要琢磨琢磨。大遼立儲一事能有什么陰謀?還不是因為她?
呼延昊稱帝多年,一直未曾立后,后宮雖嬪妃成群,但嬪妾皆無所出,他安著什么心,不是再明顯不過?余女鎮一役,元修失手,未將青青帶回北燕,而狼衛暴露,最終只將呼延查烈帶回了大遼。如今大齊建國,遷都在即,呼延昊自當清楚,齊遼兩國關海遠隔,謀她之機已失,余生難再相見了。
而查烈自入盛京為質時起,青青就護著他,后來更是帶在身邊親自教導,視如己出。呼延昊將查烈立為太子,即便明知此子有殺他之心,以他的性情,怕也樂在其中。且這些年來,大遼頻頻西征,雖疆域日廣,但局勢不甚穩定,亡部時有叛亂,儲君一立,部族舊臣們心向太子,為助太子蓄養實力,定會選擇隱忍,以待厚積而發。各部安生幾年,對穩定局勢有益,呼延昊何樂而不為呢?
步惜歡噙著冷笑,目光淡涼如水,指尖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
呵,本初…
都多少年了,一個個的都還不死心,看來…大婚之禮需得叫禮部抓緊了。
自帝駕南渡親政起,織造局和將作監就領了織造帝后冠袍和備制大婚器用的差事,一晃數年,差事早已辦妥,只是開國帝后大婚,禮制應加一等,故而大齊一建國,各局各司就又忙了起來,改制、查缺、采辦、報檢,從二月忙到六月,籌備的差事已臨近尾聲。
隨后,欽天監擇定吉日良辰,將帝后的大婚之日定在了六月二十八日。
詔書一下,上至朝堂,下至民間,皆洋溢在大喜的氣氛中。汴都宮里,小安子和彩娥恨不得一天來道八次喜,暮青倒也不是不歡喜,但就是提不起勁兒來。
這些年南征北戰,一日不得閑,身子累得狠了,如今一閑下來,人就像是歇不夠似的,成日懶洋洋的。恰逢盛夏時節,暑氣將至,暮青連胃口也不佳,終日只想歇著,午后倚在榻上,聽著蟬鳴蛙聲便能睡上一覺,夜里睡得更沉,以往步惜歡上早朝時,她便會醒,如今一睜眼,常常是日上三竿了。
朝中和宮里皆在為大婚的事兒忙碌著,唯獨暮青游離事外。
日子就這么進了中旬。
一場雨后,暑氣稍散,暮青覺得神清氣爽了些,于是便微服出了宮。她乘著馬車去了趟城西義莊,去了趟春秋賭坊,經過當年背尸出殯的長街,經過廢置的內廷美人司,經過兵部職方司衙門——當年的西北軍征兵處,最后停在了城南的福記包子鋪門口。
時近隅中,小二端著頭道蒸屜出來,雨后濕熱的夏風捎著香氣撲進馬車,暮青下車買了四只包子,用荷葉裹著、紅繩提著,回宮的路上又去了趟瑾王府、狄王府和建安郡主府,府里主人皆不在,府門卻照常開著,面向長街,遙望汴江。
暮青在瑾王府外站了許久,盼詔書將喜訊布告天下,盼江風將祈愿送達四海,盼有朝一日——人海再會。
按汴州一帶的禮制風俗,女家成親之前需擇吉日往家堂告祭祖宗,一為作別,二為求安。于是,六月二十二日,帝后大駕離開汴都,啟程前往古水縣。
此行本來只需暮青獨往,但步惜歡執意同去告祭,禮官在朝上直呼此舉有違祖制,步惜歡只道:“朕乃開國之君,朕就是祖制。”
禮部官吏登時噎住,因知當今帝王雖在國事上虛懷納諫,但家事一向不容群臣插手,于是嘆了口氣,只好由著皇帝了。
當天傍晚,帝后大駕抵達古水縣云秋山,步惜歡陪同暮青在山上齋戒了三日。
二十六日一早,夫妻暫別,帝駕啟程回宮,鳳駕則進了古水縣城,回到了城北后柴巷的家中。
暮青當年離家,正是六月時節,如今歸來仍是六月,老院子瓦色青幽,竹叢筆直,院兒里磚石縫中雜草未生,屋中一應擺設皆如舊時。
帝后大婚,最歡喜的莫過于古水縣百姓,鳳駕回鄉這天,百姓雖未見到鳳尊,后柴巷中亦被重兵把守著,但許多人在晌午時分見到巷尾那間院子里升起了裊裊炊煙。
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吃著家中灶里煮的米粥,暮青懨懨的胃口頓時開了許多,她在家中歇了一日,次日一早,束發戴巾,布衣喬裝,走出家門深巷,入了熱鬧市井。她混在人堆里,到過兒時常去的鋪子,聽著百姓口中關于自己的故事,重走著家中到縣衙的路,最后去了趟古水縣義莊。
義莊里的仵作早已換了人,聽見敲門聲,老仵作開門一瞧,頓時愣住。只見門外站著個年輕人,及冠之年,相貌平平,卻有一身說不出的清卓風姿,不似尋常后生。
老仵作問:“尊駕是?”
“倒無緊要事,只是來看看。”年輕人朝老仵作作了個揖,隨即便進了義莊。
義莊里一具待檢尸身也無,唯有幾副當年的人骨架子列在偏堂。這些年刑部嚴核積案弊案,古水縣乃都城轄下,命案之看驗審斷早已無從前那般輕忽罔顧的風氣,義莊內無待檢之尸也在意料之中。
暮青在偏堂逗留了許久,望著那幾副人骨架子失了神。
老仵作一臉詫異之色,心道真是世道不一樣了,連義莊都有人當成名勝之地游覽來了。他見年輕人頗有氣度,卻是一介布衣,琢磨著莫不是今年縣考未中的學子,心灰意冷,想入仵作行了?于是探問道:“這位后生莫不是想入行?老朽正缺個徒兒,見你膽大,許是塊料,不妨入個行?咱們仵作行如今可不在賤籍了,是正兒八經的官籍,后世子孫想科考入仕、從軍報國,可都使得哩!你要有本事,當仵作有朝一日也能是一方刑吏,不非得走那條恩科的路!你知道關州鎮陽縣的仵作嗎?調去刑部當差了!這在從前哪敢想啊?你生在好世道,切莫自棄啊!”
年輕人聞言,目光從死人骨頭上轉到老仵作身上時,眼中依稀有幾分笑意,清清淡淡,卻熠熠生輝。年輕人未道是否入行,只作揖而拜,淡然笑道:“多謝開解,您是位好師父,定不會缺徒兒的。”
說罷,暮青道聲打擾,便離去了。
六月二十八日,帝后大婚!
天剛四更,楊氏就領著宮中女官進了暮家小院兒,叩見鳳尊,侍衣侍妝。
楊氏去年二月隨駕回京后,因伴駕有功,被特封為三品誥命。因古水縣是暮青的家鄉,崔遠又曾在古水縣任過知縣,步惜歡便下旨將當初沈府的宅子賜給了崔家,楊氏一家自此在古水縣安家落了戶。崔遠今年二月參加了縣試,中了頭名,如今正在家中苦讀,備考鄉試。
暮青已無娘家人,親近之人唯有楊氏和梅姑。梅姑性情孤僻古怪,跟著暮青回宮后,一直暗中護主,甚少現身。少主人大婚,她倒是跟來了,卻道自己是奴,不敢充當娘家人,于是便縱身上房,專心一意地蹲在房頂上瞧熱鬧。
于是,扮女家人送嫁的差事就落到了楊氏身上。
天還黑著,暮家房檐下遍掛喜燈,大紅對燭將西廂照得通明如晝,彩娥領著宮女們服侍鳳尊更衣,暮青穿著身絳色中衣坐到了銅鏡前。
龍鳳宮鏡,宮粉香膏,煙黛檀脂,額黃花鈿鋪滿了妝臺,暮青望著銅鏡中自己泛黃的眉眼,想起當年在家中時,爹用微薄的俸祿為她攢了幾盒脂粉,她卻從未敷過。那時想著,若有一日,對鏡敷妝,怕不得是成婚的時候了。
沒成想料準了,只是沒想到這樁婚事竟是大婚…
一身誥命行頭的楊氏陪在一旁,見女官為暮青敷著珠粉,眼中不由含了淚。崔家能有今日,皆是托了當年遇見皇后娘娘之福,伴駕多年,今見此景,竟有幾分嫁女之感。
門口,彩娥端著只玉盤進來,盛著已摘好洗凈的鳳仙花瓣,花瓣朱紅,珠潤如露。一個宮女跟隨其后,捧著玉臼小杵、明礬紅帕。
彩娥笑吟吟地奏請暮青將手擱到玉盤上,由宮女們為她涂染蔻丹,但暮青未準,理由是此花小毒。
一聽有毒,宮人們嚇了一跳,紛紛跪下請罪,盡管誰也不知,千層紅、鳳仙花等皆是女子常用之物,怎會有毒?
楊氏也頗為詫異,她記得從前有段時日身子不適,郎中開的方子里有味藥即是此花,有通經活血之效,按說應不傷女子身子才是…
但誰也不敢忤逆鳳意,彩娥立刻領著宮女們將一應物什都端了出去。
暮青又對女官道:“無需濃妝艷抹,略施脂粉即可。”
女官未言禮制宮規,只福身行禮,笑稱遵旨,一切都依暮青之意,薄施粉,淡敷妝,遠山眉,畫朱唇,點花鈿,墜東珠,細梳發,綰青絲。
云鬢綰就,淡妝暈成,燭光搖紅,鏡色昏黃。小院寒舍里,紅塵光影網羅著一張清絕容顏,驚艷了夏夜星光。
彩娥領著宮女們捧入鳳冠鳳袍,大齊皇后鳳冠集將作監和尚冠局之能工大匠的畢生造詣,冠上九龍九鳳,“龍”謂之天子嫡妻、儲君嫡母,“鳳”謂之鳳凰來儀,達王道,成九德。龍身鏨金,鳳身嵌翠,龍口銜珠,下垂珠結,鳳口含玉,點翠成云。云中牡丹十二、金梧十二、寶葉十二、鈿花十二,步搖博鬢左右各六,亦十二數。冠上珍珠之數六千,皆乃東海貢物,珠圓無暇,寶光如鏡,更有金玉翡翠、紅藍寶珠、珊瑚玳瑁等宮藏奇珍,鳳冠之美冠絕古今,工藝之繁登峰造極。
而鳳袍亦集織造府內織女繡娘的織裁繡技,云錦霞披,廣袖金墜。裙裾三丈,金繡日月云霞,鳳凰于飛。廣袖如云,織繡九天天闕,四海山河,綴以九彩霞披,鳳佩寶墜,好一派天命玄女、降而生瑞之相!
鳳冠霞披穿戴于身,暮青起身之際,恰是破曉之時。金烏吐輝,蒙蒙晨光灑在暮家小院兒的青瓦上,命婦宮侍們齊伏而呼:“叩見鳳尊,賀鳳尊大婚之禧!”
“吉時到——”這時,禮官的唱喝聲在院中響起。
暮青走出閨房,迎著初露的晨光朝空蕩蕩的主屋一拜,朝云秋山一拜,再朝鄂族中州方向外公與外祖母的衣冠冢一拜,而后才在禮官的唱報聲中出了暮家小院兒。
民間巷子窄,鳳鑾車駕進不來,便在巷子口候著。巷子里鋪上了紅錦,暮青踏著喜毯走出家門,回頭望了眼自家的木門銅鎖、灰墻青瓦,而后仰望著勁拔的竹梢和淺白的天空,許久后,再朝家門一拜。
今日出嫁,再回鄉時,恐不知何年何月了。
宮侍們列于街巷兩旁,目視著皇后鄭重地拜別家門,而后轉身,踏著紅毯向鳳鑾車駕行去。
車駕旁,月殺抬頭望了望天。
暮青行至近前,揚眉問道:“越大將軍這般神情,似乎有話要講?”
大喜之日,月殺依舊一臉漠然神色,冷淡地道:“末將這般神情是在說:蒼天有眼,您總算嫁出去了。”
這老父親般的口吻聽得楊氏和彩娥等人垂頭忍笑,越大將軍自皇后娘娘從軍時就在替陛下操心這事兒,今日也算是如愿了。
“的確。”暮青掃了眼從鄂族趕回的千名神甲軍將士,笑道,“蒼天有眼,爾等皆在。”
當年陪她計殺嶺南王、勇闖天選陣、縣廟屠惡、義保鄂族的將士們,她曾以為今日難全,但今日見之,全員皆在,縱有傷殘者,亦是上蒼眷顧,理當拜之!
暮青朝天地一拜,朝將士們一拜,禮畢之后,方才踏著玉凳霞階,入了鳳鑾車駕。
這一天,整個古水縣都醒得很早,城北到南門的長街上滿是送嫁的百姓。天色剛明,吉時即到,鳳駕大婚的儀仗伴著禮樂絲竹之聲,從城北后柴巷外浩浩蕩蕩地行來。
禮官居前,大纛緊隨,十二匹御馬牽引著導駕車隊,后為十二重禁衛引駕,列于駕后的是當年江北水師的五萬兒郎。
今晨四更時分,章都督率水師五萬乘船沿江抵達城外,當年皇后麾下的親衛、軍侯和五萬將士上岸入城,列入儀仗,為皇后送嫁!將士們齊著青袍銀甲,天光泛白,甲色如刀,軍容似鐵,步姿鏗鏘。兒郎們的戰靴踏在街上,為喜慶的禮樂聲添了幾分雄壯,四大營依照當年編列,軍伍之中隱約可見缺位,那是當年戰死江北的將士之位。而章都督的馬后,熊泰、侯天、劉黑子三位軍侯騎馬相隨,劉軍侯牽著匹空馬,那是當年為護鳳駕而戰死的武義大夫石大海之位。
當年渡江的,未能渡江的,今日都來了。
鼓吹樂隊,幡陣旗陣,儀仗威儀浩蕩地上了南街之后,古水縣百姓才見到了鳳鑾車駕。
鳳車赤木鑲翠,頂有金鳳,兩壁雕畫日月神祗、鳳凰于飛,謂之神女降世、有鳳來儀。車駕四檐墜玉,簾繡云鳳,霞旗秀木,威儀萬千。鳳車由禮官駕馭,八十駕士簇擁,宦官宮娥相隨,神甲軍護駕。
神甲軍乃皇后親衛軍,雖僅千余眾,卻披戴神甲,身藏神兵,刀槍不入,削鐵如泥。神甲之貌神秘,世人鮮見,而今為送皇后出嫁,侍衛軍駕御駿馬,盡戴神甲,伴駕左右,鳳車仿佛行于在萬丈金輝之中,威儀之盛,千古難見。
鳳鑾車駕后,扇麾儀仗壯勢,屬車八十一乘,備車千乘,送嫁儀仗足有八萬余人!
待鳳車駛過,百姓們數著屬車后的嫁物,花瓶、花燭、香球、百結、交椅、青涼傘、畫彩錢果、五男二女花扇等象征著百年好合、七子團圓等民間嫁娶吉件皆有,卻不見妝合、照臺、奩具、裙箱、衣匣、洗項、珠寶首飾、綾羅錦緞、金銀寶器等嫁妝。
皇后并非未備嫁妝,而是那嫁妝儀仗抬不起——皇后的嫁妝乃鄂族四州八十五縣城池!
去年大圖皇帝退位獻降,因降書上未蓋鄂族神官大印,故而所獻之地實為五州,而非九州。后來,圣上下旨受降,朝廷發兵平定五州,納五州而建大齊,鄂族仍由皇后執政。今日,帝后大婚,大齊與鄂族結為一家,從今往后,四州依舊由皇后執政,但歸入大齊帝國版圖。從今往后,皇后掌大齊獄事,執鄂族之政,與圣上共治天下。
這是從古水縣走出的女子,走出家鄉近十載,歸來身負四海名。
她脫胎官奴,生入賤籍,承事賤役,遭人忌避。一朝被迫離鄉,從軍西北,破奇案、救新軍、戰馬匪、闖敵營。破地宮機關殺陣,立軍功金殿受封,軍中練兵,京城破案,智揭陰謀,替父報仇。南渡之后,授業傳道,提點刑獄,問政淮州,定賑貸奇策,平嶺南割據。后又潛入鄂族,闖天選大陣,復大圖國業,化神女尊身,執鄂族之政。執政三載,廢舊俗,立新法,興農桑,開商道,建城郭,安民生,政績斐然。她從一介民間仵作到大興英睿都督,從南興皇后到大圖神官,一路行來,步步傳奇。
而今,天下大定,帝后大婚,她自家鄉出嫁,喜毯從后柴巷暮家小院兒的門口一路鋪向汴都——圣上以百十里紅妝、八萬人儀仗相迎,這一場盛世大婚冠絕古今,后世怕也難以企及。
這世間只怕不會再有如此帝后了。
這天,晨陽照在城樓上的時候,古水縣百姓山呼賀喜,跪送著鳳駕儀仗行出了城門,沿著鋪著紅毯的官道向汴都古城行去。
這天,天下大赦,汴都城中百花盈道,萬民夾迎,宮娥手執盛著五谷、福錢和宮果的花斗從宮門外一路排到了城門口。城門口,禮象披錦,武將護旗,禁宮十二衛自城門一路迎至三十里外,文臣穿戴朝服伴著天子鹵簿候在飛橋上,聽著御林衛一個時辰一報,直至傍晚,方才望見了鳳駕儀仗。
漫天晚霞照著古道城郭,鳳鑾車駕在徐徐夏風里與天子玉輅相會于虹橋之上,禮象齊鳴,鼓樂大奏,文武朝拜,將士齊賀,宮娥向長街兩旁灑下花斗里的五谷、福錢和宮果,孩童爭拾,百姓歡呼,龍鳳寶車在兵衛儀仗的護送下浩浩蕩蕩地駛向了宮門。
酉時二刻,吉時到來,天子玉輅迎鳳鑾車駕自正東午門而入,經崇文門、崇武門、崇華門,過中路六殿三門而至家廟,先告祭祖宗,而后至金鑾殿舉行成婚大典。
鐘鼓大奏,天子在禮官的唱報聲中落駕,親手將皇后扶下鳳車,帝后執同心牽巾兩頭,共登玉階,同入金殿,在文武百官的見證之下叩拜天地,遙拜祖宗,行交拜大禮。
殿內張燈鋪錦,帝后立在龍鳳好合、琴瑟和鳴的五色織錦喜毯兩側,聽著禮唱,三叩三起,博袖佩帶在雕梁玉柱上交織出如夢似幻的畫影。天子大婚冕冠上的垂旒在步惜歡的眉宇間碰撞出幾分恍惚神色,鼓樂禮唱聲仿佛從耳畔遠去,眼前浮光掠影,晃過當年戲里的嫁衣、提筆寫下的婚書和那落款上的日子——元隆十九年三月十六。
多少年了?
今日終如當年所愿,莫不是一場好夢吧?
“禮成——”禮官的一聲高唱將步惜歡恍惚的心神拽了回來,而后便見禮官呈上了機杼。
步惜歡接過機杼,欲挑蓋頭,竟覺手顫,不由失笑。他這心這手,博弈天下未怯過,指點江山未顫過,今日此時竟患得患失起來了。
金殿四角立著龍鳳燈臺,蘭燭高照,微香暗侵,蓋頭被緩緩挑起的一刻,日月龍鳳仿佛乘著人間燈火而去,天上閬苑,人間美殿,馳隙流年,一瞬千古。
當步惜歡望見那蓋頭下的暈暈嬌靨,流年霎時倒轉,恍若回到當年——薄施粉,淡暈妝,遠山眉,點朱唇,一片花鈿吹眉心,朱砂描畫定其心…這是當年成婚時他為她描的妝。
不論幾度寒暑,她與他一樣記得那年。
步惜歡望著暮青吟吟一笑,垂旒上的七寶玉珠流光絢影,眸中仿佛映入了一天星河,爛漫醉人。
隨即,二人攜手登上御階,同坐于金殿御座之上,接受百官朝賀。金殿外,迎親送嫁的將士們立在殿前廣場和四門甬道中,放眼望去人潮如浪,賀喜之音如擂天鼓。
這場盛事,此時不過剛剛開始…
禮畢,禮官宣旨,賜殿外將士御筵九盞,步惜歡留在殿內大宴群臣,暮青則先還寢宮坐帳。
乾方宮中張燈掛彩,比起金鑾殿內的富麗堂皇,承乾殿里處處是舊時記憶。門窗上貼的喜聯、窗花皆是當年馬車上貼過的,窗上甚至還貼著幾對他們在星羅和關州逛廟市時買的窗花,雖不應時節,卻令人心暖。
殿內擺著的瓷瓶寶器、百寶如意、玉杯玉盤皆是將作監按當年馬車里擺過的器樣燒制的,連牡丹花卉、香果糕點都與當年一樣不差。
殿內唯有一樣擺設換了——龍床。
黃花梨,一丈寬,當年拌嘴時的一句玩笑話,他一直記著,早在她與大圖定下三年之約時,這床就雕磨好了。
當時,朝中有諫越制之聲,因皇后屢建奇功且帝后正因安定家國而受著夫妻分離之苦,故而言官們口下留了情。如今大婚,這龍床擺入寢宮,言官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聾作啞,算是默許了——開國帝后,越制就越制吧。
龍床上疊有喜被,雙喜四福,龍鳳呈祥,明黃朱繡,寓意吉慶。被上擺著龍鳳喜枕,枕旁擱著一柄玉如意,結了喜綢,墜了香囊,依舊如同當年。
女官唱著吉詞,瑞王府的老王妃高氏和楊氏作為嫂子和娘家人扶著暮青坐入帳中,一坐下,就聽見咔嚓一聲!
暮青眉頭都沒動——老花樣兒了。
高氏和楊氏卻喜上眉梢,二人恭請暮青起身,伴著女官“天上長生果,地上落花參,見了新人開口笑,兒孫滿堂,福多壽長”的唱喝聲,從喜被下摸出一只破了殼的花生,打開一數,里頭躺著兩顆小果,粉白圓胖。
高氏和楊氏互看一眼,意味深長地打了個眼底官司。
“洞房花燭夜,新人共枕眠,今夜榻上行春雨,來年屋里聽娃兒笑。”女官邊唱賀詞邊恭恭敬敬地接過兩顆花生果,包入喜帕內,擱在了龍鳳枕下。
暮青愣著神兒,心道:這一雙的數兒怎么也跟當年一樣?
直到女官復請坐帳,暮青才回過神來,不由笑自己,莫不是被鳳冠壓蠢了,不然怎么也信這些了?不過是風俗罷了。
坐了一日的車馬,暮青還真乏了,此時若能摘了鳳冠,她怕是能倒頭就睡,但大婚之禧,步惜歡盼了多年,縱是再累,她也會等著。
步惜歡比意料中回來得早,約莫二更時分,范通的唱報聲就傳入了承乾殿。
高氏、楊氏及宮人們急忙見禮,步惜歡身后跟著一眾宮人,捧著文房四寶、綾羅貢錦、金銀美器、脂粉首飾、美酒福果等物,一進殿,步惜歡就下旨厚賞宗親誥命、闔宮侍從。
高氏、楊氏、女官、小安子及彩娥等人大喜,紛紛謝恩告賀。
步惜歡道:“時辰不早了,都告安吧。”
眾人一聽就愣了,女官道:“啟奏陛下,尚有撒帳、合巹諸禮未行…”
步惜歡望著暮青道:“皇后乏了,那些禮數朕跟皇后關起門來自個兒行一行便罷了,告安吧。”
女官訝然,高氏和楊氏都是過來人了,見帝駕自打進了殿,目光就未從皇后身上移開過,不由露出羨慕神色。
這天下間的男婚女嫁呀,六禮是辦給外人瞧的,圖的是個明媒正娶的名分。世間多少女子,空有名分,難得情分?兩者皆得的好姻緣,豈能不羨煞人?
二人皆是識趣之人,飲了宮人呈上的喜酒,便跪安而去。出了殿門,楊氏偷偷拭了拭眼角,又回頭望了眼宮門,老總管范通領著女官和宮人們出來,殿門關上,一雙人影映在殿窗上,燭火搖紅,夏夜靜好。
殿內榻前,步惜歡為暮青解了鳳冠,眸中的歉色濃得化不開,柔聲道:“這一日,辛苦娘子了。”
她這些年累著了,近來身子乏,這一日折騰下來,他委實擔心,于是匆匆散了宮宴趕了回來。那些撒帳之禮,要按皇家婚俗行之,還得鬧騰好一陣兒。這鳳冠頗重,宗親宮侍們在,她不便解冠更衣,遣退了眾人,她會自在許多。
暮青垂眸一笑,也抬手為眼前人解冕,“這大婚,如你所愿就好。”
她沒那么嬌氣,他盼大婚盼了許多年,能成全他多年心愿,折騰一日有何不可?
從當年遇見他時起,他們就在互相成全,時至今日,終得圓滿。
“為夫還有一愿,娘子可愿成全?”步惜歡將冕冠與鳳冠擺去桌上,回身端著兩只酒盞,笑吟吟地望著暮青。
暮青道:“此生你想為之事,我都會成全。”
此話令男子眸中的笑意仿佛要溢出來,他端著酒盞來到龍床前,暮青一接酒盞就愣了。
酒器是溫的,聞來無酒香,湯色也不似茶。
步惜歡坐到暮青身旁,舉杯作邀,只笑不語。暮青也不問,舉盞為應,夫妻二人挽臂交杯,仰頭共飲。
溫湯入喉,暮青眉心一舒——蜜糖水。
步惜歡一笑,笑意比殿內的燭火還暖柔。她乏了,酒傷身,茶傷眠,溫水最宜,添勺蜜糖,盼甜蜜白首,永不生離。
紅帳似芙蓉,燭影映帳紅,兩人端著空酒盞坐在帳內,含笑相凝。龍鳳杯盞銀光如月,寶石似星,一條紅綢同心結綰著盞底,頗似那架在漫漫銀河兩端的喜橋,牽系著千年歲月,百年姻緣。
暮青望著步惜歡的眉宇,那分明潤,日月不及,那分矜貴,可奪天地。不知怎的,她總覺得看不夠他,當初的三年之約都熬過來了,如今只是小別三日,竟有如隔三秋之感了。
步惜歡由著暮青看,待她自個兒回過神來,耳根微微泛紅時,他才笑了聲,把龍鳳杯盞取回,一仰一覆,安于床下。
合巹禮畢,他又取了方喜帕回來,上頭擱著一把金銀剪,剪刀一半金制,一半銀制,雕龍刻鳳,寶氣奪目。
暮青瞅著步惜歡坐回自己身旁,鄭重其事地從她的云髻右邊兒取了一縷青絲,與他發髻左邊兒的一縷墨發一同剪下,牢牢地結在一起,而后與一把玉梳一同包入了喜帕。
此禮謂之“合髻”,意為夫妻一體,白頭偕老。
喜帕包好后,步惜歡打開衣柜,搬出了一只衣箱。這衣箱是從都督府里帶回來的那只,擱在衣柜底下,他將其搬出,盤膝而坐,將喜帕放在了暗層內,壓在了那幅畫上。
暮青望著步惜歡忙忙叨叨的背影,他那身龍袍上繡著日月星辰、山河火龍、華雉宗彝等天子十二紋章,天之大數皆在其身,這人卻跟個凡夫似的,新婚之夜坐在地上搗鼓衣箱。暮青忍著笑,終于良心發現,覺得自己不該太懶,這才起身整理被褥,把龍床上鋪著的紅棗、花生、桂圓、瓜子都包入喜巾,打好包袱拎到衣柜前,一并擱入了衣箱里。
這些東西一直收在衣箱里會生蟲,只需按婚俗在新娘子的衣箱中存放三日,討個早生貴子的吉利即可。
見暮青把喜巾擱了進來,步惜歡頓時愣了愣,隨即抬頭苦笑,“忘了撒帳了…”
他本以為成過三次親了,婚俗禮數早已默熟于心,可事到臨頭還是出了錯。看來,這親不論成幾回,他依舊是緊張啊…
暮青倒無遺憾之色,反倒哼笑一聲,把喜巾往衣箱里一擱就倚入帳中,眉眼里的意味再明顯不過——要撒你撒,撒完你收拾。
步惜歡笑了聲,慢悠悠地把衣箱歸入柜中,行至帳中,床邊坐定,挨著暮青。她倚靠在喜枕喜被里,眸子似開半合,昏昏欲睡之態別有幾分憨趣。他俯身為她捏腿解乏,捏著捏著,手指便繞住了她的裙角,三繞兩繞,繞到他的袍角旁,靈巧地一系,便打成了結兒。
當年渡江前匆匆圓房,趕不出兩身喜服,他與她便同袍而婚。今夜,這兩身喜袍終于系在了一起,龍尾纏著鳳羽,金絲相繞,日月與共,再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
步惜歡心滿意足地往龍床里一仰,托腮側臥,笑看暮青。他手里沒拿谷豆、福錢和同心花果,就這么笑吟吟地念,像是哄人入睡,“撒帳東,瑤池神女下巫峰;撒帳西,月娥仙郎情不移;撒帳南,好合戲情樂且戀;撒帳北,交頸鴛鴦尾并尾。今宵芙蓉帳子暖,來日畫堂迎春風,月娥喜遇蟾宮客,百年好合戀香衾。”
暮青聽罷,低笑出聲,睡意全無。
這廝又來了!聽聽,這都什么詞兒!
步惜歡也忍俊不禁,殿外星繁蟲鳴,殿內燭紅帳暖,兩人躺著傻笑,笑聲久未平息。
半晌后,暮青道:“你可知道,即便有幸多得這一世,我也從未信過命數。直到遇見你,我才信了…”
“嗯。”步惜歡應了聲,眉宇間的歡喜神色勝過了情念愛欲,她的情話可比春宵一刻珍貴,尤其是今夜說的。
她想說,他就聽著,聽入耳中,揣入心里,此生就這么珍藏著。
只聽她接著道:“我覺得,你就沒有洞房的命數。”
“…嗯?”步惜歡正等著聽情話呢,冷不丁地聽見這么一句,一時間竟不解何意。
暮青揚起嘴角,沖他勾了勾手。
步惜歡愣了片刻,方才附耳過去,只是少頃,便忽然呆住!
那是一種神魂抽離般的呆滯,他此生從未如此傻愣過。仿佛歷經半生之久,他才怔怔地望來,木訥、詫異、歡喜…諸般神色生于眸底,若星辰擊撞,爛漫動人。
她不再復言,方才之語卻縈繞在他耳畔。
她說…
阿歡,我們有孩兒了。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