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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興亡二主

  元隆二十年五月十七晨,安平侯侄女沈氏和親大遼,時逢朝局大變,龍武衛及禁衛軍奉命戍衛京畿,送親的儀仗離京時只有寥寥三五百人,比前朝韶華郡主和親大圖時紅妝萬里出故國的壯景,本朝和親大遼之景實在叫人唏噓。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南下的軍民抵達汴河江岸,歷時近兩個月,當年從軍西北的五萬兒郎終于望見了滔滔汴河水。

  這夜,江上起了霧,霧海接天綿延似嶂,舉頭難見星子,唯見箕星在東,明亮異常。

  中軍大帳旁的側帳里,暮青從榻上坐起,屏息細聽,警戒如獸。

  步惜歡在她身旁笑了聲,“怎么草木皆兵的?”

  “你不覺得太靜了嗎?”

  “今夜無風,自然靜。”步惜歡曼聲道罷,又對帳外道,“把火盆搬近些吧。”

  這時節悶熱潮濕,帳外無光她睡不著,火盆離得太近他又擔心她熱,于是便命宮人搬遠了些,沒想到這一搬遠,炭火聲便小了許多,帳外太靜,她反倒不安了。

  “才二更天,這樣坐等豈不難熬?”步惜歡擁著暮青躺了回來,安撫道,“我在,將士們也在,你還有何不安心的?”

  暮青皺了皺眉,正是因為重要之人都在,她才不安心。可這人似乎總能安撫她,這明明毫無說服力的話竟叫她定了心神。

  他們都在,風雨同舟,何事可懼?

  “嗯。”暮青淡淡地應了聲,闔眸養神。

  只是養神,她知道,今夜沒有人能睡得著。

  三更時分,江霧推上岸來,層疊成云,萬軍之營如在仙山深處,精兵舉火來去,霧靄隨人流動,遠遠望去,虛實難辨。

  軍營深處剛剛換防,兩隊巡邏兵從一座軍帳外交錯而過,帳中有道刀光閃了閃。

  “都這時辰了,還沒亂起來。”

  “閉嘴!”

  軍帳中光線昏黃,一人盤膝坐在暗處,難辨面容,卻可辨其聲音。

  月殺!

  “行行,閉嘴就閉嘴,小爺不跟失寵之人計較。”烏雅阿吉笑得十分惡毒,舔著刀刃補了一句,“更不跟腰不好的人計較。”

  月殺讓呼延昊從眼前把主子的女人劫走,那女人舍命自刎,驚了愛妻如命的皇帝主子。他家主子舍不得責備愛妻,就問了侍衛護主不力之罪,罰月殺南下期間看守人犯不得擅離。隱衛之責在于護主,命人來當牢頭,與疏離貶斥無異,月殺心情不好,他不計較。

  月殺也不與烏雅阿吉計較,他沒接話,只緊盯著軍帳中央。

  草席上躺著兩人,一老一少,睡得昏昏沉沉的,正是華老將軍和季延。

  此處并非東大營,軍中壓根兒就沒有看押二人的固定之所,只不過所有人都以為兩人在東大營罷了。

  章同與暮青有同伍之誼,東大營又是曾經的特訓營,對外聲稱人犯由東大營看守,至今無人懷疑。可實際上,自南下之日起,押解人犯的馬車就混在百姓的隊伍里,入夜后再喬裝成御林衛轉移到營中,至于轉移到哪個營區哪座營帳,要看當日扎營的地勢和斥候的軍報。

  此乃絕密軍機,除了步惜歡和韓其初,只有看守之人知曉詳情。

  月殺抿著唇,眼眸在黑暗之中利如鷹隼。主子之謀向來深遠,今夜便是決戰之機,孰勝孰負就看主子和那人的乾坤之謀哪個更勝一籌了。

  四更時分,霧色濃如大雪,兩個傳令兵舉著火把往西南兩座大營的軍侯大帳而來。

  南大營外,值夜的親兵定睛遠眺,奈何視野極差,只聽出鐵靴之聲急如潑雨,他趕忙揚聲問道:“前面何人?”

  話音落下,霧里已顯出人影,來人手執令符肅聲道:“緊急軍情!”

  親衛借著火光看出來人是韓其初帳下親衛隊中的一人,忙回身通報,剛轉身,帳簾便被人撩開了。

  老熊大步走出,問道:“出亂子了?”

  “稟軍侯…”傳令兵上前一步,在老熊耳邊低語了幾句,遞上一封手契。

  “什么?!”

  “軍侯不可張揚,需以軍心為重!”

  老熊張著的嘴頓時閉上,低頭看了眼掌中的手契,面色凝重。這一夜都沒聽見有啥聲響,亂子出在那邊,確實也聽不見。

  再有兩個時辰就要渡江了,是差不多該有敵情了。

  敵情…

  老熊心頭五味雜陳,忍不住嘆了口氣。

  “軍令甚急,軍侯速去為上!”傳令兵催促道。

  老熊低著頭擺了擺手,“行了,走吧。”

  他一夜沒睡,軍袍甲胄仍穿戴齊整,親兵牽來戰馬,他便動了身。

  二人動身之時,侯天也出了西大營,不一會兒便被霧色吞沒了身影。

  五更一到,韓其初出了中軍大帳,喚來親衛長吩咐道:“依約定,再有一個時辰江南水師就該到江邊了。傳令下去,半個時辰之后全軍拔營,各大營要依此前的軍令行事,切勿自亂!”

  親衛長道聲遵命,急奔而去。

  暮青聞聲起了身,換上軍袍,束冠披甲,坐等拔營。

  然而,半個時辰后,中軍大帳外卻傳來了韓其初急迫的聲音,“執我的令符,快馬去查!”

  暮青起身便往外走,一撩簾子,見韓其初已到了偏帳外。

  “啟稟殿下,軍中有人失蹤了!”

  “何人?”步惜歡跟過來,問話時順手將簾子從暮青手里撈了過來,親手攏好掛了起來。

  “回陛下,是南大營軍侯熊泰、西大營軍侯侯天及親兵二人,還有…傳令兵兩人!”

  什么?!

  暮青面色一寒,“詳盡道來!”

  “是!半個時辰前,微臣命親兵前去各營傳令,未料兩位軍侯不在營中,四更時分有人前去傳令,稱有緊急軍情,兩位軍侯走時各帶了一名親兵,之后就再沒回去。”

  “人往何處去了?”

  “回殿下,不知去處,微臣方才已命人快馬去查了,兩位軍侯不可能憑空失蹤,四更時分當值的將士里定有瞧見兩位軍侯往何處而去的!只是還有半個時辰戰船就會抵達江邊,西南大營離此有些距離,一來一去外加盤問要不少時辰,時間緊迫!”

  不管元修的人有何詭計,目的都是為了營救華季二人并阻止軍民渡江南下,故而渡江之事萬萬不可拖延,遲則生變!

  韓其初滿臉愧色,今夜有霧,軍旗無用,因今晨渡江必有戰事,為穩軍心,軍中便商議沒有敵情不以鼓號為令,尋常軍令以傳令兵傳令。他派出了帳下的親兵隊,每人授以令符,命親兵們在扎營之后熟記道路,確保入夜之后軍令可以層層下達。

  誰料想千防萬防,沒防住親信之人。這些人是他擔任軍師后親自挑選的,皆是堅忍心細的江南少年,本以為是值得培養的好苗子,沒想到其中會有元黨的人。幸虧圣上曾密囑過他不可對人透露絕密軍機,哪怕是親信之人,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暮青冷笑了一聲,韓其初聞聲抬首,見她大步出了偏帳。

  “何需挨個查?查轅門便可!”這話沒頭沒腦的,說罷時暮青已在偏帳旁尋見了卿卿,她牽來韁繩便翻身上了馬。

  “殿下!”韓其初一驚,伸手欲攔。

  一道人影掠起,動若雷霆卻飄忽似云,眨眼間便穩穩得落在了馬背上!

  步惜歡一手攬住暮青的腰身,一手制住了馬韁。

  暮青回頭道:“等不及解釋了,他們十有八九出了軍營,我必須去一趟!”

  火光映紅了女子的半張容顏,那雙眸子赤紅無波,似靜謐的紅河水,無風無浪,平靜得可怕。

  暮青深深地看了一眼步惜歡,時間緊迫,她來不及多言,只希望他能讀懂她——她知道此去有險,但并非魯莽行事,她冷靜得很。

  步惜歡看著暮青,眸光亦深,“為夫何時不許娘子去了?不過是想為娘子效勞,當個馬夫罷了。”

  兩人的目光相撞,那一刻不曾有什么電光星火激出,只有細雨清風悄入心田,彼此了然。

  “似你這般磨蹭的馬夫,就算半個時辰之內尋見了人,本宮也不會給賞銀的!”暮青嘴上沒好話,卻默許了步惜歡同去。她不用他駕馬,說話間便將韁繩一提,一夾馬腹,策馬馳入了霧色里。

  風起霧散,韓其初的衣袂被扯得獵獵作響,他起身時已看不見人影,只聽見馬蹄聲遠去,人聲隨風傳來。

  “半個時辰之內,皇后殿下若能把人尋著,奴才情愿不要賞銀。”

  “那你要何賞賜?”

  “奴才不要賞賜,只愿此生服侍殿下,還望殿下莫嫌奴才愚笨。”

  “…你不愚笨,只是話多!”

  步惜歡長笑一聲,笑聲分明已遠,旨意卻傳來韓其初耳邊,話音清晰如人在旁,“傳朕旨意,大軍依原計渡江,勿理旁事!半個時辰后,朕與皇后在江邊等著!”

  韓其初急得恨不能跺腳,卻也無可奈何,最終只能嘆一聲上位者明辨諸情臨危不亂的氣度,甘拜下風。

  “擊鼓傳令!大軍拔營靠江!”

  卿卿的腳程極快,暮青和步惜歡到達轅門時,轅門口的人還不知出了何事,一干將士見到帝后慌忙行禮,暮青問道:“熊泰和侯天可曾出營?”

  小將稟道:“正是!兩位軍侯四更天后奉了軍師之命出營,出營時有令符和軍師的手契!”

  “可曾騎馬?”

  “騎了!”

  “往哪邊去了?”

  “那邊!”小將抬手往江邊一指!

  “開門!”不待小將把手收回來,暮青便寒聲道。

  小將趕忙遵旨行事,轅門剛開,暮青便策馬馳了出去,經過轅門時,步惜歡抬手撈住一支火把照路,兩人直奔江邊而去。

  天色未明,大霧接天連江,暮青到了江邊便把韁繩遞給了步惜歡,“江邊太黑,我的目力有限,你來騎馬吧,我照路。”

  “好。”步惜歡溫聲應了,把火把遞給暮青,策馬沿著江堤尋人。

  “只管往前去,他們是騎馬出來的,倘若出事,必是出在轅門聽不見聲響的地兒。”

  “好。”

  “昨夜霧大,視野受限,堤上多半設有陷阱,你小心絆馬索!”

  “好。”

  她的提醒,他只是曼聲道好,仿佛不是她在提醒他,而是他在安撫她。

  暮青卻安不下心來,她盯著前方,眸光似斑斕的江波。步惜歡沿著江堤馳出了很遠,停下時勒馬勒得很急,火苗噗的一聲,聲如寒風吹破了窗紙。

  前面并無人影,只是風里有股子淡淡的腥氣。這腥氣并非江水的泥腥味兒,而是一股子鐵腥氣,雖淡,暮青卻知道她沒有聞錯,否則步惜歡勒馬急停又是為何?

  這時,卿卿踏著蹄子往后退了退,暮青的心因此更沉了些,剛想下馬,便聽見后方傳來了馬蹄聲。

  月影帶著一隊神甲侍衛趕了過來,約有百來人,火把的光亮驅散了大霧,堤上的視野開闊了許多,但前方依舊看不見人影。

  暮青回頭沉聲道:“下馬!”

  “好。”步惜歡仍是這話,攬住暮青便掠下了馬背。

  剛落地,只聽一聲馬鳴,卿卿忽然咬住步惜歡的衣袖向后拖拽,任他如何安撫都不肯松口。

  暮青見這事態只能退了回來,撫著馬頸道:“前面有險,我們知道,可是必須要去,昨夜失蹤的將士里有對我有恩之人。”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似岸邊的江風,“時間緊迫,不能和你細說,我只能告訴你,前面的血腥氣不是兩方人馬打斗留下的,而是有人慘死,死者很可能是兩位軍侯的親兵。”

  暮青轉頭望向江面,望了許久,再開口時聲線已有些啞,“你看,這就是汴河,天下第一江。天亮了就能渡江了,對岸就是故土,昨夜不知有多少爹娘未眠,不知多少人家盼著兒郎回鄉,可有人卻回不去了。我必須去看看,哪怕是尸體,我也要江北水師的兒郎乘著戰船回鄉,葬在故土之上!”

  卿卿是步惜歡的愛馬,暮青珍視它,所以方才本可騎馬往前,她卻因為知道它不喜血腥氣而決定下馬步行。她并不覺得它能聽懂復雜的人言,但她相信它能感知得到她的情緒。

  果然,卿卿盯著她,眼睛烏黑明亮,仿佛能識善惡。盯了她一會兒,它低頭放開了步惜歡的衣袖,轉而來咬拽她的。

  暮青有些驚訝,卿卿對她并不熱絡,允許她騎是因為步惜歡,這是它第一次對她表現出關切之情。她心生暖意,也有些愧疚,前幾日巫瑾不知對它下了什么藥,惹得它驚嚏不絕,御林衛以為它得了馬瘟,趕忙將事情報至了中軍大帳,她親自去巫瑾那兒取了藥,卿卿折騰了大半日才好,算是受了一場無妄之災。

  “謝謝,我會小心的。你若覺得不適就在此等著,或者去江邊,待會兒跟著大軍上船就是。”暮青拍了拍卿卿,想將衣袖從它嘴里讓出來,不料話音剛落,它就把她的衣袖吐了出來,吐出來后還打了個響鼻踏了踏蹄子,那模樣甚是嫌棄,似是在攆她走。

  暮青愣了愣,心知自己應是犯蠢說錯了話,卿卿不愛聽了。她頓時有些后悔,但眼下不是改善關系的時候,她只能懷著抱歉轉身離開。

  卿卿還是跟了過來,跟在步惜歡身后,步惜歡將暮青手里的火把取了回來,順道牽了她的手,不松不緊,溫暖堅定。

  月影和侍衛們也下了馬,眾人的腳步放得極輕,卻似某些沉重的心情,難以言說,唯有默行。

  血腥氣是從七八丈外傳來的,堤上垂柳成林,黎明前夕,星月無光,霧色朦朧若鬼門關開,柳絲低垂似冤鬼飄行。一棵老樹的彎枝下吊著個人,江霧如煙,柳絲織簾,江風拂去,隱約瞧見霧里有一團白花花的東西。

  侍衛們戒備得盯著柳樹林子,此時霧大,林中恐有刺客!

  步惜歡卻并未下令查探,只抬手一拂,袖風逐得霧散柳開,見了樹下之景。

  只見一人裸身懸頸吊在枝頭,喉嚨被割,麻繩勒在血肉里,血順著脖子將白花花的身子染得艷紅。那人耷拉著頭,肚子被開了膛,血和腸子順著腳尖兒流下江堤,乍一見如老樹淌血。

  侍衛們皆是出身刺月門的江湖死士,并未被眼前的詭異場面懾住,卻因暮青方才之言而有些心驚。

  殿下說,血腥氣不是兩方人馬打斗留下的,而是有人慘死。

  這…還真說中了!

  可這一路行來,路上并沒有見到特別的線索,她是如何知道有人慘死的?莫非真乃神人也?

  “這現場…我見過!”暮青冷不丁地出了聲,這話倒比眼前的景象更詭異,詭異得叫人后背發涼!

  “嗯?”步惜歡望來。

  “青州山里!”暮青盯著老樹與尸身,想起當年從軍之時。

  那時,新兵行到青州山里,她和章同夜里比試高下,回營時章同的隊伍里少了一人,那新兵死在了一處林子里,現場與今夜像了個七八成。

  當年的情形步惜歡并未親眼見到,卻根據暮青的只言片語猜出了幾分,眉宇間因此顯出幾分沉凝之色來。

  “火把!”暮青將手伸來,吐字如冰。

  步惜歡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把火把遞了出去,放任她向著老樹走去。

  見步惜歡沒攔也沒跟著,侍衛們便也原地觀望,他們聽說過暮青驗尸的規矩,沒有她的允許,誰也不能靠近尸體。

  柳樹陰寒,樹下吊尸,女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霧氣被火驅散,又在她身后生聚,飄忽如鬼煙,漸漸的遮了身影,待她撥開柳絲鉆入老樹底下,侍衛們在三丈之外只能憑著火光的移動來辨別她的舉動,很難將里面的情形看清楚。

  剛剛暮青所斷之事有兩件——有人慘死,死者可能是軍侯的親兵。

  現如今已經印證了一事,還剩慘死之人的身份。

  老樹不高,死者的腳尖兒觸在地上,幾乎與人同高。死者的頭顱就耷拉在暮青面前,她舉著火把彎下身來,見尸體的頸部果然與青州山里那具尸體的情形一樣,脖子幾乎被割斷,頸后只有一層皮肉連著。

  死者的臉埋得甚低,暮青借著火光望去,對上一雙兇煞的眼。那雙眼睛睜著,淤紫青黑泛著幽光,仿佛厲鬼還魂,說不出的森煞陰邪。

  即便驗尸多年的老仵作乍然對上這樣一雙尸目都要嚇得抽一口涼氣,暮青卻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扶住死者的下頜,將頭抬了抬。

  這一抬,血肉分離的聲音清晰可聞,斷頸之中隱約有幽光一閃!

  那幽光細如針尖兒,被火光和尸目的幽光所奪,不起眼,卻快如紫電!

  暮青與尸體面對面,她的喉嚨離尸體的斷頸只有三尺之距,那針尖兒般的幽光在她抬起死者的頭顱時猝然發動,眨眼間便到!

  只聽嗖的一聲,似暗針之聲,又似危弦之音,急迫,肅殺,平嘯奔來,殺氣威凜!

  這一刻發生了許多事。

  暮青側身急避,火把脫手向后扔去,袖甲內的冰絲彈射而出,割風斬霧!但見柳絲斜飛,繩斷尸落,老樹轟然向后砸倒,狂風刮得人搖搖欲墜,暮青借著風勢疾退,頭頂上道道人影掠卻,飛石般墜入柳樹林中!

  暮青面向林子,后背忽然撞上一人,步惜歡攬著她的腰乘風退至堤邊,一支火把躺在她的靴邊,火光映得軍靴赤紅,似殺敵染血的刀。

  “傷到哪兒了?”步惜歡將暮青上下打量了一遍。

  “沒事。”暮青盯著林子里的人影,眸波滔滔,勢可覆人,“有事的一定是他們!”

  只見侍衛們正往外撤,邊撤邊戒備地盯著林子深處,待眾人退到堤邊時,一隊百來人的精騎押著老熊、侯天和他的親兵現身,后頭升起密密麻麻的火把,竟有一支兵馬藏在林中!

  三天前上陵調兵,但因顧及華季二人的安危,駐扎在了離此百里的城中。昨日傍晚扎營之時,軍中曾派斥候探過江堤,夜里也派人巡查過,都未發現軍情,這柳樹林子里的兵馬難不成是憑空生出來的?

  侍衛們驚詫不解,只見老熊、侯天和一個親兵被五花大綁著跪在林子邊兒上,三人口中塞著布團,見到暮青后奮力想開口,卻說不出清楚的話來。

  這時,馬隊里有人笑了聲,一個青年將領打馬出來,提槍指住了侯天的后心,揚聲道:“想擒皇后殿下還真不容易。”

  “你是何人?”暮青見這將領面生便開口問道。

  將領道:“微臣禁衛軍校尉沈明啟。”

  暮青聽著這名字耳熟,問道:“你和安平侯府有何姻親?”

  沈明啟皺了皺眉,自嘲道:“看來微臣還真難擺脫安平侯府。”

  他沒明言自己和沈家的關系,只問:“此話侯爺也曾問過微臣,與殿下所問一字不差,看來殿下和侯爺還真是心意相通。既如此,微臣護送您回京如何?”

  話是對暮青說的,沈明啟卻興味地看了眼步惜歡。

  步惜歡但笑不語,不理會這顯而易見的挑撥之言。

  暮青寒聲問道:“我問你,今日之事可是元修授意?”

  “侯爺授給微臣便宜行事之權,微臣今日之舉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

  “好!”暮青冷喝一聲,抬手時指間已多了把薄刀,“那今日就先留下你的命!”

  沈明啟笑了一聲,看似沒把暮青手里那把小得可憐的刀放在眼里,卻暗暗地拿長槍抵了抵侯天的后心,“那皇后殿下不妨讓微臣死個明白,微臣不解,殿下是如何知道尸身里藏有機關的?”

  她身無內力,又離尸體那么近,如若不是事先有所警覺,他絕不信她能躲開藏在斷頸之內的暗針!

  “這很難嗎?”暮青還是那句話,“世間沒有完美的犯案手法,所謂的完美,不過是查案者粗心,而犯案者自戀罷了。”

  沈明啟瞇了瞇眼,眼底的陰郁一掠即滅,“愿洗耳恭聽。”

  “很簡單,因為你不管使何計策,動機都很明確——營救人質、阻止渡江、帶我回京。”

  “前幾日軍中發生了營救人質的事,今日最要緊的事便是渡江,所以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把防備之心放在了渡江和事關渡江成敗的人質身上,而忽略了元修還想讓我回京的事。你昨夜做的最蠢的事就是把熊泰和侯天騙出軍營,恰恰是你提醒了我!”

  “軍中來報,稱熊泰和侯天出了事,我很奇怪,為何盧景山沒出事?他與熊泰和侯天一樣是西北軍的舊部,且論軍齡,他跟隨元修的年頭兒最久,為何軍令沒假傳到他那兒去?顯而易見,你的目的不是策反西北軍的舊部,那你的目的何在?”

  “想推測你的目的并不難,只需推敲出盧景山和熊泰、侯天二人有何不同便是。老實說,我醒來之后得知盧景山的選擇時有些驚訝,我聽說他留下是因為我幫西北軍追回了撫恤銀兩,他想替當年自己麾下死在大漠里的將士報還恩情。即是說,他自認為欠我恩情,而我不欠他的。但熊泰和侯天不同,他們一個是我在新兵營時的陌長,對我多有照顧,一個在我遇刺時曾為了回營報信不顧生死從崖頂跳下,他們二人對我有恩!他們失蹤了,我不會坐視不理,我一定會找他們!”

  “軍營里有五萬人馬、三千御林軍和一千神甲軍,任你有再多的奸細藏在軍中,你的人馬和我在軍營里對峙上,你都毫無勝算,所以何需遍查軍中四更時分值守之人?他們兩人指定被騙出了軍營。”

  “今日渡江,軍心何等要緊?我接到軍報時還有半個時辰戰船就要到江邊了,我絕不愿看到這個時候軍中因此生亂,但我也絕不能棄他們二人于不顧,所以我只能瞞著此事,帶少數人馬出營來尋。如此一來,你覺得我還會猜不出你的目的嗎?你的目標是我,而他們兩人只是引我出營的誘餌。”

  一番推斷罷了,沈明啟嘖嘖撫掌,“人言殿下機敏如神,果非虛言!”

  此言聽著并不那么由衷,沈明啟接著便道:“不過,殿下有一句話說錯了,此計并不愚蠢。所謂知己知彼,正因微臣深知殿下機敏,所以才出此計策,如若殿下猜不出人在軍營之外,微臣如此行事豈非白費心機?此計是專為殿下所設,并非微臣愚蠢。”

  “所以才說你自作聰明。”暮青冷眼看著沈明泰,“正因為猜出你的目標是我,我才有所警覺。”

  “通常來說,越復雜的計策越需要事前周密計劃,你奉命前來不容有失,而侯天和熊泰都是殺敵勇猛的老將,一旦路上打殺起來,很難保證不發生意外狀況。萬一他們之中有人逃回軍中報信,你就功虧一簣了。所以,你事先不可能沒有不戰而擒敵之法,那么,既然你一定會竭力避免打斗,那我為何會在半路上聞見血腥味?”

  “人只能聞出三五丈內的氣味,即便有風,即便嗅覺靈敏,也不可能聞出太遠。當時侍衛們舉著火把,火光照出了三五丈卻看不到血腥味的源頭,這只能說明現場留下了大量的血跡。我可以猜想是你的計劃出了意外,但現場留下了這么大量的血跡,倘若發生過意外打斗,那必是一場惡戰!我想不通,他們二人若有惡戰的時間,為何會尋不到空隙觸發袖箭通知軍中?”

  “惡戰的可能性不大,那么考慮到失蹤的時間和失血量,只可能是有人慘死了。而你需要留著熊泰和侯天的性命要挾我,那死的還能有誰呢?”

  侍衛們方才還曾疑惑暮青是怎么知道有人死了的,但此刻聽見緣由,卻少有人一聽即懂。

  從在軍中得知消息到出營尋人,她只在聞見血腥氣時停了那么一會兒,腦子里竟然轉了這么多道彎兒,主子到底娶了個什么女子?

  這哪是人啊?

  “事實證明我沒猜錯,但我也不是事事都能料到,我沒想到你會模仿呼延昊的手法殺人。”暮青繼續道,“這是你做的第二件蠢事——你只需要擒住熊泰和侯天,拿他們的命威脅我跟你回京便可,何需殺人,又何需用這樣殘忍的手法?你和死者無仇無怨,也不心理變態。”

  “如果你心理變態,那么你不會模仿殺人,受害者是變態殺人者向世人展示自己的一件作品,多半獨特,不與別人相似,尤其是同時代的人,除非此人令人臣服,才會有人以模仿殺人的方式來向此人表達迷戀和敬意。可是,我在尸身上沒有看到你的敬意,因為被呼延昊所殺之人的胸腔和腹腔是被徒手撕開的,而我剛才看見的尸體,其胸腹部位創口的創緣非常平整,顯然是被利器割開的。你的殺人手法只是形似而非神似,顯然你不是變態,你不了解變態模仿殺人的心理,所以你給我看到的現場才會如此的粗糙、毫無靈魂。”

  粗糙?

  毫無…靈魂?

  侍衛們紛紛側目,費了好大力氣才壓住了抽搐的嘴角。

  仵作不就是看驗死人的?驗尸能驗出靈魂這種虛無縹緲的玩意兒來,還能再扯點兒嗎?

  但這些玄乎之言,細細品之卻又叫人覺得有些道理,且從暮青口中說出又偏叫人信服些,只憑她今日尋人的神速和所斷之事的神準,此話便由不得人不信。

  “我是仵作,朝中文武和軍中將士都知道我的規矩,我驗尸時是不許人隨便進入現場的,你殺人并布置現場,顯然是想將我與隨行之人分開,我由此推斷出樹下亦或尸身上藏有某種機關并不難,有所戒備有何奇怪的?”

  “你用他們二人誘我出營,讓我猜出了你的動機,更讓你之后的一切計謀像是一場雜耍。這不是我聰明,而是你太自以為是。”暮青的嘲弄之色比沈明啟更深。

  沈明啟高居馬上,抿唇不語,目光陰郁。

  “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吧。”暮青橫刀指向沈明啟,道,“樹下亦或尸身上可能藏有機關,你知道我為何料到樹下沒有機關嗎?”

  “愿洗耳恭聽。”沈明啟還是這句話,卻已不復悠閑。

  “因為…他!”

  他聲如雷,話音迸出時,暮青忽然出手!

  刀從指間射出,瞬間被霧色所吞,沈明啟退入禁衛堆里的工夫,那刀從霧里射出,只聽咚的一聲,一人眉心中刀,應聲跌下馬去。戰馬受驚揚蹄長嘶,馬蹄正踏在那人的胸口之上,那人噴出口血來,睜著眼便斷了氣。

  馬隊散開,禁衛們低頭一看,死的竟是韓其初的一個親兵。

  沈明啟面色陰沉,別人興許會以為這一刀射偏了,但他覺得不是,暮青的目標也許本來就是此人!

  他是首領,她猝然發難,禁衛們自然會以為她要殺的人是他,所有人都來保護他,而她真正要殺的人卻毫無防備,取其性命輕而易舉!

  這女子…

  她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方才跟他廢這么多口舌就是為了尋找時機殺了奸細?

  “你不曾戍邊,呼延昊的殺人手法你如何知道得這么清楚?自然是此人告訴你的!”暮青一指奸細的尸體,目光森寒。

  這人原是章同的兵,韓其初任軍師之后親自跟章同把此人要到親兵隊里的,她對此人的印象頗深,因為青州山里第一個遇害的新兵就是他找到的。

  當年她和章同比試時,章同曾在一處草坡上教過新兵們依據草勢辨別過路者,他示范之時那片草還好好的,后來尋人時,草坡處的草便倒伏了下去,這人順著草坡下去便找見了遇害的新兵。

  韓其初因此記住了此人,覺得他是個膽大心細的好苗子,任軍師后便跟章同將此人要到了身邊栽培有加,沒想到栽培來栽培去,竟是養了狼!

  “在樹下布置機關難免要翻動草皮,他當初是依據草勢尋到尸體的,不可能不提醒你不要因草皮露了馬腳。比起在樹下布置機關,在尸身里藏入機關更不易被察覺。我是仵作,見到尸體當然會驗尸,而死者的脖子幾乎被割斷,我需要把他的頭顱扶正才能確認他的身份,那么最可能藏有暗器之處不就是死者的斷頸之中?”

  暮青早有防備,跟步惜歡要火把時就給他使了眼色,就像出營時那般,無需多言,只是一個眼神,他就知道她并非魯莽行事。她驗尸時并未覺得自己是在孤身犯險,因為他在,她才明知有險,依舊安心。

  暮青垂下袖來,一把解剖刀又滑入了掌心。

  “殿下果真名不虛傳,末將佩服!”沈明啟的稱贊聽起來比先前由衷了些,但他顯然不想服輸。他使了個眼色,禁衛意會,刀口狠狠一壓,血珠順著刀刃滾出來,染了侯天三人的戰袍。

  暮青怒喝:“沈明啟!”

  “微臣在。”沈明啟穩穩地坐在馬上,笑道,“微臣最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尤其跟殿下這般睿智之人。殿下既已知曉微臣的目的,那就過來吧。天快亮了,望殿下莫要磨蹭。”

  侯天三人聞言,事先約好了似的,竟一齊往禁衛的刀上撞去,禁衛們驚怒之下將刀一收,對著三人一頓拳打腳踢。

  “住手!”暮青怒喝一聲,牙一咬,往前走去!

  三人抬頭望向暮青,青腫的眼中滿布血絲,眼神近乎懇求。

  別過來!

  步惜歡一把握住暮青的手腕,淡淡地看了眼沈明啟,不緊不慢地問:“你只要皇后?你手上可有三人。”

  說話間,他瞥了月影一眼,月影意會,翻身上馬便要往軍營去。

  “慢!”沈明啟一挑長槍,指著暮青說道,“陛下英明,微臣的確還要兩人,但微臣想讓殿下先過來。”

  當今天下誰人不知步惜歡愛妻如命,寧棄半壁江山也不棄患難之妻?他絕不可能將發妻拱手讓人,所以他才使計尸里藏針,想先擒住暮青,再以侯天三人要挾步惜歡放了華老將軍和季小公爺。如此一來,才能確保把侯爺要的人全都帶回去。

  步惜歡聞言眉勢微揚,仍是那般懶慢,卻仿佛驚云破霧,剎那間江上生風,夏河生冰。

  沈明啟見了大笑道:“陛下覺得兩難?也是,兩位軍侯背棄舊主追隨陛下,陛下若不相救豈不寡恩?日后何方將士還敢效忠陛下?侯軍侯的親衛更是江南人士,陛下若不相救,定失水師軍心。可陛下若是為保軍心而將發妻拱手讓人,那天下的百姓還會再稱道陛下乃情意深重之人嗎?”

  沈明啟笑罷,將長槍往侯天后心處一送,揚聲道:“微臣數到三,陛下可快些抉擇。”

  “朕何需抉擇?”步惜歡握著暮青的手不放,淡淡地瞥了眼侯天等人頸旁擱著的刀,“你真以為他們是你能殺的人?他們乃是西北軍的舊部,元修放他們離開自是念及舊情。今日你若殺了他們,朕敢說你此生或可得榮華富貴,但必不得善終。”

“舊情?”沈明啟嗤笑  一聲,“他們乃背棄舊主之徒,陛下怎知侯爺那日放他們離開不是為了今日?”

  侯天和熊泰聞言皆怔,青腫的眼皮使勁睜了睜,眉峰上的血卻淌進眼里,刺痛難忍。

  “陛下不會到現在還以為前些日子的事兒是上陵郡王犯蠢吧?其實,那些奸細只是侯爺的棄子,因為只有如此,陛下和軍師才會覺得鏟除了奸細,從而生出軍中已無奸細的錯覺,昨夜我們的人才會順利得手。此乃侯爺的計中計,對他了解得不夠深的人實乃陛下,而非微臣。”

  豈止如此,這還是一箭雙雕之計。

  表面上,上陵郡王偷兵符是事實,壞了侯爺的事也是事實,于是侯爺以此為把柄捏住了上陵的兵馬,從而對穩定江北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日后待局勢穩定下來,侯爺盡可卸磨殺驢,問罪郡王府,而后派親信之人接管上陵軍政大權。

  此計事關重大,為防有人多嘴傳到上陵郡王耳中,沈明啟沒有明言。

  “哦?”步惜歡垂了垂眸,眸波微微漾起便歸寂不見,“所以,你這是在與朕賭誰更懂君心,賭元修對西北之情?”

  愛恨無界,總會有些人叫人殺之不忍,留之又成心頭刺,只能這么折磨著自己,不知該拿此人如何是好。若是哪日忽然失去了,許又會緬懷當初,念起舊情。

  人心復雜,君心更是如此。

  眼下,南下的大軍里不就帶著一個這樣的人?

  沈明啟語塞良久,待驚覺自己浪費了太多時間時已晚,不由陰郁地道:“陛下真乃謀心的高手,微臣領教了。多謝陛下提醒,陛下保住了他們二人的性命,不過微臣想說…微臣雖不能殺此二人,卻可以折磨他們!而且,微臣可以殺這親兵!”

  說話間,沈明啟提著長槍一舞,直刺向侯天的親兵!這一刺并非威脅,槍風掃得柳枝狂然飄起,似夜里伸出的幽冥鬼爪,颯颯一響!

  響聲里,一人急喝:“慢!”

  只見長槍刺上甲胄,擦出一溜兒星火,絢麗了黎明前的長堤。

  暮青轉頭看向步惜歡,這一眼似訣別,山之高,海之遠,皆不及這一眼深。

  “我可以過去,但有個條件。”暮青轉頭抬手,刀尖遙遙指向沈明啟的馬隊里,“把此人綁了,我要親手剖了他!”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韓其初的另一個親兵。

  那親兵驚惶地看向沈明啟,卻看見了他眼里的幽涼,他頓時大駭,一夾馬腹,策馬便逃!

  一隊禁衛立即急追而去,沈明啟喊都來不及,眼看著禁衛不見了人影,他轉頭望向暮青,目光如電!

  卻見暮青徑直走了過來,邊走邊道:“你怕我在拖延時間?放心,我更怕你殺我水師將士,所以不用你們把人綁回來,我這就過去。”

  她不想過去,方才只是假意答應,因為軍中的將士們都知道她刑訊的手段,那奸細自然不會想死得那么痛苦。他要么戰,要么逃,若逃必有人去追,若戰必定生亂,如此便能爭取時間和時機。

  以韓其初的性子,他不會放心步惜歡和她只帶少數護衛出營,必定會派人來接應,算算時辰,援軍也該來了。

  可是,沈明啟是個聰明人,他已經看穿了她的意圖,她若不過去,他惱怒之下必定會傷害人質。唯有她主動過去,才能繼續拖延時間。

  這不是一場賭博,只是一場攻心戰。

  沈明啟把身家性命和前途都賭在這次差事上,不容有失,必定謹慎。她越主動,他越多疑。

  他不讓她過去,必定!

  戰靴踏在潮濕的泥里,暮青的腳印深得像鐵石碾過般,一步一步,緩而沉。

  “慢!”沈明啟揚聲喝止,目光變幻莫測,“殿下既然命微臣綁人,那就等把人綁回來了,微臣再恭迎殿下。”

  百聞不如一見,這女子睿智果敢,方才計殺一人,又只用一句話就引走了他的一隊禁衛,此刻說要過來,誰知她心里在盤算什么?萬一她猝然發難,馬隊一亂,豈不要壞他的大計?

  暮青揚了揚眉,不屑接話,只如愿地停了腳步。

  這一等,沒等到人回來,只等到了三聲軍號。

  軍號聲從江上傳來,一聲低沉若山海濤聲,一聲悠平似長風蕭蕭,一聲高闊若鴻冥在天。步惜歡在堤上負手回身,見天若黑水,江霧成團,遠眺去若見萬傾云濤在下,漫漫江波在天,江天倒置,戰船駕云飛渡,如期而至。

  長堤遠處,三聲雷鼓相應,鼓聲尚在北面,不見旌旗遮天,卻聞馬蹄聲若猛獸離海奔滾而來。

  沈明啟打了個手勢,禁衛們挾持著侯天三人便退入了林子里。

  人退進去不久,忽聞孤騎聲來,一個禁衛剛馳出,胸口便穿出一支血箭,他一頭栽下馬來,折了頸骨。

  一支大軍緊追而來,章同手提長槍,槍頭上挑著顆血淋淋的人頭,見暮青無事便速速斂起眼底的關切之情,下馬稟道:“末將奉軍師之命率東大營將士前來護駕,路遇奸細,已將其斬殺!”

  “大軍已到江邊了?”步惜歡問。

  “回陛下,先頭軍已下江堤,其余軍民正往江邊行軍,預計戰船抵達江邊之前,全軍便可下堤待命,戰船一至便可登船!”

  “好!”一聲高喝傳來,卻不是出自步惜歡之口。沈明啟帶著馬隊把人押出了林子,侯天的親兵被綁在最前頭,沈明啟坐在馬上,手中長槍斷然往前一送!

  血花綻開,槍頭從那親兵的左肩穿出,紅纓滴血,濕了袍子。

  “來得正好!那就把華老將軍和季小公爺一并帶來吧。”沈明啟無視章同身后布陣滿弦的弓兵,猛地把長槍一收,血珠刷的甩出,濺了一地!那親兵是個硬骨頭,被五花大綁著跪在地上,硬是挺著不肯倒下,沈明啟森涼地勾了勾嘴角,道,“希望這一回陛下和皇后殿下不要再耍花樣,否則,微臣很樂意讓這些前來護駕的將士們瞧瞧,帝后是否真那么愛兵如子。”

  侯天和熊泰不可殺,這親兵卻可殺,越是當著將士們的面兒,步惜歡和暮青越不能任其被虐殺。

  江南水師的戰船已如約而至,軍心之迫卻在眼前。

  這一回,沈明啟沒有耐心再等了。

  步惜歡瞥了月影一眼,月影去得急,回來時身后跟著輛馬車。

  月殺駕著馬車,下來后便跪稟道:“主子,人帶到了!”

  “嗯,見過皇后了?”步惜歡負著手淡聲問。

  “拜見皇后殿下!”月殺低著頭,聲音如常。

  “辛苦了。”暮青醒來后這是第一回見月殺,他的拳頭緊抱著,她看得出他心中有愧,奈何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只能先顧眼前事,“把人帶出來吧。”

  月殺領旨進了馬車,出來時和烏雅阿吉各自扛著一人。

  見兩人昏睡著,沈明啟道:“聽聞公子魏易容之能鬼神難辨,我怎知此二人是真是假?”

  烏雅阿吉一聽就樂了,把季延扔去地上,從靴子里拔出匕首來就劃,“這還不容易?臉皮剝給你驗驗就知!”

  他的刀法太快太絕,刀光一亮,血線飛飆,沈明啟喊都來不及,就看見季延的下巴上活生生被開了道口子!

  烏雅阿吉吹了口刀尖上的血珠,不耐地道:“信不信,給句準話兒!不信的話,小爺把老頭兒的臉也一并剝了。”

  沈明啟驚魂未定,打量了烏雅阿吉許久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何來頭,更猜不透這樣的狠角色在軍中為何無名,只能將他暗暗記在心里,寒聲道:“把人喚醒!”

  解藥在月殺身上,他把藥瓶放在華老將軍和季延的鼻子底下晃了晃便收了起來。華老將軍和季延醒后意識一時有些迷糊,兩人還沒弄清楚身在何處,就聽見前面林子里有個青年將領說道:“有勞皇后殿下親自將人送過來,其余人退后,如若有人擅動,大不了今日一起死!”

  沈明啟打了個手勢,藏在林中的兵馬見令而出,拉弓以待!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天上不見微云淡月,唯見堤下火把綿延,似銀河落入凡間,照亮了江面。江上起了風,風推著大霧往堤邊而來,船在霧后,輪廓已顯。

  長堤上,數千弓兵滿弦對峙,中間僅隔三丈。

  暮青解了袖甲擲在地上,兩袖一展,放下時袖風好似波濤一蕩!

  沈明啟冷冷地揚了揚嘴角,只見暮青伸手扶住了意識不清的華季二人,卻沒看見她垂手之時一手隱在寬大的袖子里,朝身后比了個手勢——掌心張開,一翻一覆!

  暗號!

  暮青扶著華季二人,行路沉緩,心中默數。十步之距仿佛耗盡半生時光,她離江堤越遠,江波聲反而越清晰,暮青知道這表明船隊已近,她佯裝難以扶穩兩人,腳下打了個趔趄,不著痕跡地把兩人往一起一攏。

  準備!

  三!二!一!

  暗號約定的十步之數走完時,暮青扶著華季二人正好到了馬隊前方,一隊禁衛騎馬圍上前來,暮青剛準備把人推出,忽見沈明啟抬了抬手。

  弓臂緊繃的粗沉聲傳來,暮青的心頭猛地一顫——她知道一旦元修要的人都在手中,沈明啟必定翻臉,但這弓弦的聲音不對!

  長弓的聲音吱嘎細長,并沒有這般粗沉,這聲音更像是床子弩發出的!

  哪來的床子弩?

  暮青目光一脧,下意識地望進林子里,這千鈞一發的一刻短暫得她來不及細想,諸般念頭皆是閃念,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在她望進林中的那一刻,她憑本能將華季二人往前一推,回頭大喊:“趴下!”

  華季二人撞驚了戰馬,戰馬揚蹄踏來時,林中有狂風猛慣而來!暮青往前一撲,華季二人被她撞倒時,粗壯的箭桿和鐵制的箭羽剛好從頭頂上飛過,鑿子似的扁鏃上纏著厚重的油布,黑煙嗆人喉腸,狂風拔得玉冠搖如夜花,天上火箭如蛾。

  暮青翻身一滾伏入泥里,一手拔掉發簪向前一擲,一手接住一個摔下馬的禁衛手中的長槍往前一送,兩道血花綻開,一排頭顱飛起!

  神甲侍衛們踏箭掠來,挑斷侯天三人身上的繩索之時,暮青的腰身被人攬住,步惜歡帶著她長掠而去,輕飄飄地退下了江堤。

  江上已是一片火海,綿延無盡,戰船上慘呼聲不絕,桅桿云帆砸進江里,一個個火人在波濤里翻沉,慘烈之景叫人看得心如死灰。

  沈明啟在堤上大笑,“殿下有句話說對了,你的確不是事事都能料到。侯爺意在江南,他早就料到陛下能猜到他會用火攻,所以才有意放出了棄子,讓陛下以為上陵郡王壞了他的大計,他已難行火攻之事。而實際上,侯爺從圣駕南下起就在附近的村莊里換上了下陵的兵馬,等的就是這一天!如今江南水師已遭重創,這大江對岸不日便會是侯爺的,殿下與其跟著一個亡國之君,不如隨微臣回京,以侯爺對殿下的情意,想必一生榮華無人可及!”

  “他既然了解我,就應該知道我想要的從來不是榮華富貴。”暮青往后退了一步,與步惜歡比肩而立,“今日他在我在,生死相陪!”

  “那可真是感人。”沈明啟嗤笑一聲,揚槍指向江邊的數萬軍民,“殿下難道忘了這些將士和百姓?現在陛下手上已無可以要挾侯爺的人質,兩陵十萬兵馬今日便可到江邊,殿下忍心叫這數萬生靈血染汴河?”

  “難道殿下回京,元修就會放過我們?看看江北水師今夜慘死的將士!元修如此心狠手辣,又怎會真放過我們這些追隨圣上之人?”章同冷笑一聲,立槍而跪,高聲道,“末將愿戰死江邊!寧死不降!”

  東大營的將士們隨即一同面江而跪,齊聲高喝:“愿戰死江邊!寧死不降!”

  聲出江面,喝不散滾滾狼煙,江上的慘嚎聲卻仿佛靜了靜。

  遠處岸上,火把靜靜地高舉著,不知過了多久,前列有火光落入泥里,一名將領高聲道:“愿戰死江邊!寧死不降!”

  “戰死江邊!寧死不降!”

  “戰死江邊!寧死不降!”

  火把一支支的丟去地上,似江邊放了一溜兒河燈,燈里點著數萬軍民的英魂,行將滅去,血染江河。

  暮青沉默地看著跪在江邊的將士,忽然走到一個親兵身旁,一把抽出了他的佩刀,回頭時眸中含淚,淡淡地笑道:“我還是不忍心讓你們陪著…”

  章同猛地抬起頭來!

  “你說錯了,這里不是沒有能要挾元修的人。”暮青不敢看身后,她答應過步惜歡的事要食言了,“命兩陵立即退兵!江南水師再派戰船也好,再造江舟也罷,我要圣上和南下的軍民渡江,否則,你即便能帶回我的尸首,也必不能是全尸!”

  暮青橫刀逼頸,卻只聽叮地一聲,一道雪光從耳邊飛折而過刺入泥里,步惜歡在她身后嘆了一聲。

  “答應過為夫的事,忘了?”步惜歡從身后擁住暮青,摸來斷刀順手扔入江中,只聽轟的一聲,大船坼斷,火海分流,江濤怒生,霧雨爭泄。

  步惜歡低著頭,下巴擱在暮青的肩頭,將雨點兒遮得嚴嚴實實,在她耳邊低聲嘆道:“為夫只是想多感動一會兒,娘子就又要自刎,這要是養成習慣了,日后可怎生是好。”

  他撫著她脖子上的新疤微微松了口氣,暮青的心卻有些揪疼,她剛才并未被刀割傷,他不是不知道,何至于要摸一摸才能放心?

  “我沒事。”這話暮青說得有點心虛,剛剛她還打算讓自己有事的。

  “嗯,有為夫在,你想有事也不容易。”步惜歡淡聲道罷,將暮青擋去身后,抬眼望向堤上,“江南造船工事精良,水師這些年來換下的舊船都快把船廠堆滿了,愛卿今兒幫朕把這些舊船燒了,省了拆卸的錢財人力,朕還真該謝謝愛卿。”

  舊船?!

  沈明啟一驚,凝神望入江中,只見船上火勢熊熊,哪里看得出是舊船?只是大霧散了許多,火海深處隱約可見重重船影!

  暮青回身,見步惜歡背襯江火負手而立,眉宇舒展,那慵懶含笑的意態好似臨江賞景,四海升平,天下無事。

  他曼聲道:“近日箕星在位,箕宿好風,乃起風之兆,這時節江上又多大霧,豈不正是用兵的好時機?大風一起,戰船緊隨霧鋒之后,任愛卿是神仙也分不清新舟舊船,船上之人是血肉之軀還是披甲戴盔的草人。”

  草人?!

  章同起身走到江邊,細看之下果然見一條折斷的桅桿上耷著具尸體,那人穿著甲胄,軍袍已成破布,胳膊竟是用木棍扎起來的!

  那…那慘叫聲是從何處傳來的?

  這時江上已無慘叫聲,章同循著火光往遠處望去,目光落在火海后的重重船影上,猛地回頭看向步惜歡。

  莫非?

  “元修遠在千里之外,難知江邊的天象,朕卻知道他意在江南。如若上陵郡王不犯蠢,軍中的奸細應在今日舉事,可奸細被擒,朕就在想,若是朕,朕會如何做——若是朕,朕命密使去上陵郡王府里住著,豈能不知上陵郡王可不可靠?在這緊要關頭,朕會派一個粗心大意的密使住在一個私心利己的郡王府里,密使醉酒誤事,郡王斗膽盜取兵符?若元修真能大意成這樣,這江山他也就別爭了。”

  “朕思來想去,上陵郡王犯蠢這事兒著實有些耐人尋味。朕能猜出元修意在江南,元修難道就不知朕能猜出他的圖謀?那奸細被擒之事會不會只是一出戲,一出讓朕放松戒心的戲?讓朕以為他無力火攻,而事實上并非如此?”

  “不管朕怎么猜,朕都覺得,如果朕是元修,朕絕不會放棄火攻,用計于江上乃是保險之策,不可不行。”

  步惜歡漫不經心得瞥了眼散落在岸邊的弩箭,笑道:“雙弓床子弩,需十人合力絞動絞車,由弩手舉錘錘擊板機發射弩箭,優點是比床子弩射程遠,缺點是箭身過重準頭不佳。江上霧大,朕猜你等為了一舉射中江船必定不留余力,現如今弩上應該無箭了吧?”

  沈明啟勒馬后退,眼底驚濤翻涌。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絕不信世間有兩人能相互猜心千里博弈到這種地步,而眼前的男子身在廟堂竟熟知軍中兵械,實在叫人難料。

  “愛卿既已無余力,那該輪到朕了吧?”步惜歡問時衣袖一揮,散落在岸上的弩箭忽然齊灌而去!

  弩箭長槍般粗長,渾聚千鈞力崩山河,未至堤上長風已狂。堤上人未退馬先驚,沈明啟的座下戰馬揚蹄急退,調頭便逃,在馬背上高聲下令:“放箭!放箭!”

  床弩上已無余箭,沈明啟帶來的弓兵卻還未開弓,弓兵們手忙腳亂,弓弦尚未拉開,厲風便已撲面而來,離江堤最近的禁衛們看見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景。

  只見昏昏江天不辨星月,火光燒天,殘船遍江,步惜歡踏箭而行若拾階漫步,任狼煙千里流螢相逐,那人來得不疾不徐,似上仙渡海萬物作舟,雍容風華,舉世無雙。

  男子上了江堤,堤上亂弩開道,一路潑血,弓兵重重退敗,人仰馬翻。

  侍衛隨駕而來,流箭難入神甲,寒蠶冰絲收割人命卻利如神兵,一時間只見人頭與斷肢齊飛,肚腸血流遍地,堤上之景慘如人間煉獄。

  悠悠青史如長河,歷朝歷代的史書里都鮮見隱衛的身影,大齊開國皇后的神甲侍衛軍卻出現了三次,襄助帝王奪宮之事關在重重宮門之后,鮮為人知,渡江之戰的慘烈卻在民間廣為流傳。這日,一千精騎、一千弩手及一千禁衛死于長堤之上,三千兵馬折于百人之手,堤上無一人全尸,只留了一個活口。

  ——沈明啟。

  沈明啟跌在尸堆血水里,目光驚滯,見步惜歡緩步而來,衣袂染血,龍佩輕搖,玉色暖潤得詭異。男子在他面前住步垂眸,眸底不見波瀾,只含著無盡的涼薄。

  “朕不殺你,那太便宜你,也太便宜元修。你這樣的近臣與禍害無異,其中苦果,叫他自品吧!”步惜歡轉身離去,兩袖舒卷,似天邊紅云。

  沈明啟癱坐不起,見侍衛軍把華老將軍和季延一并押上帶往堤下,不由面如死灰。

  人都死了,只有他活著回去,侯爺怎可能不疑他?

  活著回去,只怕也是個死,若他死了,外祖母和娘豈不是要被侯府欺凌至死?

  沈明啟抿了抿唇,眼底的灰敗忽然被掙扎之色所覆,他瞥向身旁,一把從血水里摸出支箭來,從一個只剩半截身子的禁衛手里奪過長弓,瞄準堤邊,滿弓而射!

  箭音傳來時,步惜歡已走下江堤,他轉身仰頭,只聽噗的一聲,正被押到堤邊的華老將軍胸口透出一支血箭,熊熊江火照著老者渾濁的雙目,眼神疑惑怔忡。

  江堤遮了視線,步惜歡往沈明啟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眸波微動,奇異而嘲諷。

  “他既然想留下華老將軍,那就把人留下吧。”步惜歡淡聲道罷,轉身走向江邊。

  沈明啟望著堤邊,心有余悸,目光森涼。

  此行一事未成,如若孤身回去,侯爺必定問罪于他。橫豎是死,不如賭一把!活的帶不回去,那就帶個死的,反正禁衛全軍覆沒,誰也不會知道老將軍是怎么死的。

  這不能怪他,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江邊,暮青剪斷了縫尸的線,撫上那雙森煞的眼,道:“安息吧,這就帶你回鄉。”

  這雙眼里并不是真有什么邪氣,只是因為頭顱長時間低著,眼結膜內墜積了瘀血,臉上生了尸斑,所以顯得有些嚇人罷了。

  人心是肉長的,這些年來,韓其初待軍中將士不薄,哪怕各為其主,如此殘忍的手段也不該被原諒。

  老熊跪在一旁哭得涕淚橫流,捧過放在一旁的軍袍為自己的親兵穿上,親自為其整理遺容。這兵本不該死,都怪他身為軍侯不夠心細,才讓自己的兵葬送了性命。

  “多謝都督!”老熊將頭磕進泥里,背朝西北面朝南。他想,這一生他大概不會再回西北了。

  暮青沉默著起身,一把扯了軍旗,親自為那親兵蓋好,起身時道:“記住,我不想再為你們任何人縫尸。”

  當初是石大海,今日是老熊的親兵,她不愿再想日后還有誰。

  “莫要多思。”步惜歡走來時拿了條披風為暮青披上,嘆道,“你身子剛好,渡江之事說得越深怕你越覺得兇險,沒想到反倒叫你受了驚,是為夫不好。”

  暮青搖了搖頭,遙望著對岸攏了攏披風,“能回去就好。”

  這一路上最累的人就是他,到頭來反倒自責,真當自己是神仙不成?

  步惜歡見暮青眉眼之間思鄉情濃,不由牽住她的手,溫聲道:“江船在汴河城靠岸,咱們上岸時應是傍晚了,行宮里早就灑掃一新,今夜且在宮中歇息,待擇個良辰吉日,為夫陪娘子回鄉。”

  “嗯。”

  “我記得你一直惦記著爹娘合葬之事,待回去也擇個吉日,叫爹的棺槨也一同回鄉。”

  “好。”

  兩人面江而立,說著夫妻間的話,章同默默地退遠,指揮營中將士準備渡江。

  軍號聲從江上傳來,岸上擂鼓相應,停在江面遠處的江船聞鼓起航,一線魚肚白自大江盡頭泛起,天亮了。

  元隆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清晨,江南水師渡江迎駕,禁衛軍中計火燒舊船,龍武衛大將軍華老將軍身中流箭而亡,驍騎將軍季延被俘。帝后攜軍民登船渡江,于傍晚抵達了南岸汴河城,汴州刺史陳有良率文武州官出城迎駕,帝后同乘,入汴河行宮。

  五月三十日,華老將軍的冰棺運回盛京城,滿城掛白,恒王府滿門及宋氏滿門被押上城樓,鎮軍侯元修手持高祖所賜之持國劍登上城樓,親手斬殺恒王繼妃宋氏、恒王世子步惜塵及恒王庶子女八人,血祭華老將軍。其余人等皆被龍武衛斬殺,三百七十九人的血潑紅了新修的城樓,一時間盛京城樓上的血能止小兒夜啼。

  六月初一,和親儀仗抵達越州城,越州刺史奉命釋放大遼王軍,由越州軍護送和親儀仗及大遼王軍趕往葛州,姚仕江回京復命。

  六月初六,和親儀仗抵達葛州,夤夜時分,驛館失火,和親貴女及其丫鬟被燒死在房中,一個救火的奴婢神秘失蹤。仵作前來看驗,見到屋中女尸搖頭嘆氣,稱尸體已經燒成焦炭,委實無憑驗看,天下間能斷昨夜失火案者唯有一人,可惜那人已渡江南去,此案已成懸案。

  六月初八,步惜歡頒布詔書,親政立后,論功封賞,安置南下軍民,定都汴河,未改國號,只廢除元隆年號,另立年號嘉康,史稱南興。

  六月十日,元修于盛京宮乾華殿中登基,以江北五州建國,國號為燕,年號建元,史稱北燕。

  自此,大興國祚六百年而亡,江山一分為二,兩帝劃江而治,開啟了歷史上南興北燕爭雄割據時期。

  五日后,失蹤已久的大遼可汗呼延昊忽然現身國都之外,率親侍殺入牙帳,斬殺密謀奪國的部族舊貴,重奪皇權之后政務纏身,邊關暫寧。

  自此,大遼、北燕、南興、南圖各自休養生息,各國之間暫無戰事,但敏銳之人已能嗅出時代給予的機遇。

  一時間,賢士擇主,百家爭鳴,新思潮若雨后春筍般涌現,一派欣欣向榮的可喜之象。

  ——新的時代悄然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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