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風細,過漏堂卷了燈影殘燭,搖搖曳曳照著少年的臉。那臉其貌不揚,粗眉細眼,不像一張有膽魄氣勢的臉,那氣勢卻都逼在了刀尖,刀尖冰冷,抵在溫熱的皮膚上,隨時準備一嘗鮮血的滋味。
真是人不可貌相,老頭兒嘆了一聲,“我不說也是為你好,即便你知道,這仇你也是報不了的。”
“報不報得了是我的事。”
“你!”老頭兒一噎,眼一瞪,忽然伸出根手指,一指天上,“這事兒,跟那位有關!這仇你報得了嗎?”
暮青望了望天,心中會意,眼神一變,語氣森寒,“說清楚點!”
“再清楚的我也不知道,這義莊是仵作常進出的地兒,我也是夜里喝酒的時候,聽刺史衙門里一個仵作說的。你可知,當今…”老頭兒聲音在穿堂風里壓得低顫,“當今圣上無后,這汴河行宮里頭美人三千,就是沒一個能延續子嗣的正經娘娘。圣駕年年六月來行宮,少說也有十年了,從來沒帶過女子!可這回,竟帶了一位娘娘來,可見這位娘娘有多得圣寵。可這娘娘也不知怎的,一來汴河…就死了!圣上大怒,命刺史府衙查明死因,緝拿兇手。”
“人死了,要查死因,可不是要先驗尸?可娘娘身份何其尊貴,又是女子,哪個仵作敢瞧她的身子?這要是瞧了,還不得挖眼、砍手?就算有人敢驗,驗明了死因,這可是天家秘聞!知道了這等秘聞,豈非禍事?刺史府衙仵作油滑,得了風聲便稱病在家,耍滑躲了過去。刺史府皇命難違,暮老在江南一帶仵作一行又久負盛名,這差事便落在了他頭上。唉!”
老頭兒一嘆,“暮老被抬來的時候,我聞見他身上有股酒味兒,可能是喝了毒酒死的。”
他抬眼望了望暮青,搖頭淺嘆,“現在你知道了,你說,這仇是你能報得了的嗎?”
暮青沒回答,只轉身,如同她走進廳里時一般走出去,單薄的背影夜風里絕然。
老頭兒愣了好一陣兒才反應過來,伸著脖子喊:“你個愣頭小子!真要去報仇?哎呦喂!那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暮青不回頭,人已行至院門口。
老頭兒急得直跺腳,“你要捅了天怒,可別說是在我這兒聽去的!哎喲,我就知道不能說!我要被你害死!我要被你害死…”
他急得團團轉,一回身瞥見地上的尸身,愣了愣,忙奔出去,遠遠喊道:“尸身怎么辦?你不領回去?”
暮青已轉出門去,聲音散在風里,“寄留一晚,明日一早,我來領。”
汴河城沒有宵禁,隔街傳來的喧囂顯得壽材街上格外空曠寂靜。
街尾起了薄霧,白燭微淺的光晃著,照見一名少年自薄霧中來。走過半條街,少年停在了一家壽材店前。
那壽材店,松墨匾額,金漆為字,做死人生意的,倒做出幾分氣派來,儼然這條街上最大的壽材門面。
這時辰,店鋪已打烊關門,少年上前,敲開了店門。
被吵醒的小二打著呵欠,睡眼惺忪,瞧清楚門口站著的人后,頓時拉長了臉,“哪來的窮酸,來這兒敲門!”
瞧這少年的穿著,汴河城里隨便一家富戶府上的小廝都穿得比他體面!真是個沒眼力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個兒身上幾個銅板,敢敲他們家鋪子的門。
“家里死人了,抬街尾去!那兒專門安放死人,不用給銀錢!若沒錢選地,讓那兒直接把人拉去亂葬崗,連坑都省得你挖了!”小二沒好臉色地一指義莊方向,摔摔打打地轉身,便要關門。
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來,小二頓時一聲慘叫,低頭間見肘窩被那少年用兩根手指捏住,瞧他身形單薄,不似是個有氣力的,卻不知為何,捏得他半條胳膊又痛又麻,哪還再有關門的力氣?
小二又驚又惱,抬頭要罵間,對上一雙沉靜的眸。
那眸沉若古井,不見悲,不見怒,燈燭淺光照著,靜得嚇人。
到壽材鋪子里來的都是家里死了人的,來的人有一個算一個,無不哭哭啼啼,凄凄哀哀,就算心里不悲苦的,也要做出一副孝子模樣,恨不得一頭磕死在棺材上!像這少年這么眼神平靜的人,小二還是頭一回見。只是不知為何,他那眼神越靜,越讓人覺得心里發毛,要罵出口的話就這么哽在喉嚨里,不敢再出一聲。
他不出聲,少年卻出了聲,“你們鋪子里,最好的棺木要多少銀子?”
小二一愣,被少年的氣勢震住,竟一時忘了莫說最好的棺木,就算鋪子里最差的棺木,他一身窮酸打扮也買不起,只如實相告道:“梓、梓木棺,耐腐不裂,木料里做棺木最好的了,官宦人家都用這等棺木。店里還有一口,要、要兩千多兩。”
兩千多兩。
平民百姓一年的吃穿不過三四兩銀子,兩千多兩夠過幾輩子的。
少年聽聞,點了點頭,放開小二的手,轉身走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口,小二還站在鋪子門口,一臉莫名。
轉過街角,喧囂漸現,繁華入了眼簾,暮青邊走邊尋,尋過兩條街,停在了一家賭坊門口。
那賭坊雕欄畫棟,頗有局面,大堂處置了面八扇紅木鏤雕屏風,兩旁各立一名綠衣女子,碧玉年華,粉面含春,盈盈一笑,屏風上的牡丹都添了明艷。
暮青抬頭望了眼頭頂,若非匾額上寫著“春秋賭坊”四個大字,她還以為到了煙花之地。
以青春貌美的女子迎客是商家慣用的手段,但那是在暮青前世,在古代可并不多見。古代女子閨訓嚴苛,輕易不拋頭露面,除了煙花之地,街面上的生意鋪面迎客的大多是小廝。賭坊門口,除了小廝,大多還會站著一群五大三粗兇神惡煞的打手。
這間賭坊倒是知趣,小廝打手一個也沒瞧見,兩名少女立在門前,身姿勝柳,笑比春花,朝來往路人盈盈一望,許多男人便管不住腿腳了。
進出賭坊的人大多是沖著錢財來的,可若能順道養眼,想必沒人會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