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發出去之后,陶然唯恐蘇寒山不信,又強調了一遍:蘇老師,我真的在駐地!真的啊!
蘇寒山正在讀她第一條消息,第四遍讀,一字一字讀,結果一條新消息來了。
這句不用一字一字讀,熟悉的味道,宛如她在發語音,腦子里開始浮現她繃著個小臉一本正經說“蘇老師你聽我狡辯啊”的模樣。
他直接發了個視頻請求過去,把陶然嚇了一大跳。
她左看看右看看,這…怎么能讓蘇老師看見她在這里呢?一定會趕她回去的!
她立馬拒了,回:蘇老師,我現在衣冠不整,不方便接!
“接”字后面用了三個感嘆號!
消息發出去后,陶然靠在墻上,蘇寒山在這種事上不是一個一而再再而三的,所以不會再有視頻請求來了。
結果,果然是沒有了,但是接下來那條消息嚇人啊!
“換一個狡辯的理由。”
陶然仿佛看見蘇寒山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背著手,不慍不火地在說話。
視頻請求又發了過來,陶然只好接了,手機里,只看見黑乎乎的一片,他的輪廓模模糊糊的,眼睛倒是在黑暗中顯得格外亮。
毫無疑問,她周圍這環境絕不會是在駐地里。
“還有什么可狡辯的?”蘇寒山板著臉問她。
“不是啊,蘇老師,你聽我解釋啊!”她急著說。
這熟悉的對白…
“回去!”
“不!”陶然十分堅決。
“不聽我話了?”
“不是…”陶然小聲道,“反正…反正無論你怎么說我都不會走的!”她忽然想起了身邊的人,手機一轉,對著戴晟,“你看,戴先生也在這里!”
蘇寒山頗為意外,這可不像是戴晟會做出來的事。
戴晟自嘲地微嘆,“人這一生,難得傻一回,就這么著吧,其實不是為了你們,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心安,擱這感動自我呢。”
蘇寒山無意于多說戴晟,但是陶然…
陶然已經把手機鏡頭轉回來了,手指輕輕觸著屏幕里他的臉,雖然他那邊漆黑一片,但真的,能見到一次全臉的樣子太值得珍惜了。
“蘇老師…”她小聲道,“別趕我走好不好?沒有車了,我要走回去,一個人走,黑乎乎的,我害怕…”
“…”這個理由成功地說服了蘇寒山,就算她此刻愿意回去,他也不放心了,還不如在這里,有他看著,有戴晟陪著。
“冷不冷?”他口氣軟了下來。
“不不不!”陶然一個勁兒搖頭,唯恐蘇寒山再趕她,“不冷了,蘇老師,已經春天了,再說,我穿著羽絨服呢!”
蘇寒山默默看著她,看著她的手指頭伸近,而后,整個屏幕都是她的手。
他知道,她在摸他的臉。
“看得見我嗎?”這么黑,縱然她那邊有路燈,他這邊屏幕顯示的效果都不好,何況他這里是全黑的。
“嗯。”其實不大能看見,但是陶然現在知道了,他睡覺的時候怕燈啊…
蘇寒山干脆伸開了燈,陶然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蘇寒山的容顏清清楚楚地出現,連他眼尾淡淡的紋路和眼底的烏青都清清楚楚,還有他鼻子和顴骨上暗紅色的血痂。
“蘇老師,你不用開燈啊!”她的潛臺詞是:你不是害怕嗎?
蘇寒山沖她笑了笑,“沒關系,有你在就不怕了,還有…”
陶然心口被一團柔軟擊中,蘇寒山很少說這么感性的話,“還有什么?”
“沒什么,這樣我也看得清楚些。”他笑。還有,也許以后會很久很久看不到他的樣子了,也許很久,也許永遠,那就好好看看吧。
陶然把手機舉得近近的,輕輕摸著他眼角的痕跡、他鼻梁上的血痂,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蘇老師,你笑了。”
“嗯。”蘇寒山輕道,“笑起來好看嗎?”
“好看。”
“你喜歡看嗎?”
“喜歡。”陶然覺得羞羞的,“可是你都很少笑。”
“是嗎?”自己笑不笑的,平時他都沒有察覺。
“嗯,大家都怕你。”這點他和護士長很像,明明很溫和的一個人,但不怒而威那種感覺只有科室里小伙伴自己能體會。
“現在你還怕?”他再次一笑。
陶然搖搖頭,然后又點點頭。
蘇寒山不解,笑道,“又搖頭又點頭的,到底是怕還是不怕呢?”
陶然抱膝坐著,手機正對著自己,“我也不知道,不怕,又有點怕。”
“陶陶。”
他忽然叫她。
“嗯?”
“不用怕我。”
“我知道…”她聲音小小的,眼眶有點紅,“蘇老師,你也別怕,雖然你的小鬧鐘沒有了,但你有我啊,我代替小鬧鐘當你的吉祥物,把我所有的好運都給你。”
蘇寒山哽了一下,“好。”
“蘇老師,會有人給你抱抱,對你說別怕,對你說永遠愛你。”陶然是在復述他那天對武晞說的話,所以說的時候很容易就脫口而出了,說完才想到,咦,這話奇怪得很,關鍵,戴晟在旁邊呢!
她馬上轉頭對戴晟說,“戴先生,你別誤會啊,我跟蘇主任真的是普通朋友!我說的這個人也不是我!我是說…是說蘇副院長!嗯嗯!”
戴晟:…
蘇寒山在那邊笑出聲來,饒有意味地看著她。
“蘇老師…”陶然嘟起了嘴。
“戴晟。”他在那邊干脆叫別人。
“在。”戴晟很配合地道,“此刻我瞎了,我也聾了。”
蘇寒山還是笑,笑完眼神幽深,“她年紀小,沖動,一根筋,往后這段時間,麻煩你幫我看著點。”
戴晟不樂意聽這話,“你自己看著!這還沒天亮呢!天亮再說!”
“戴晟。”蘇寒山再次叫他的名字,卻什么都沒說。
戴晟扭開臉,眼眶有些紅,“知道了!”
陶然卻聽不明白,在手機和戴晟之間看來看去,皺起了眉頭,“蘇老師,戴先生,你們在說什么呀?”
“沒什么。”蘇寒山回答她,“小孩兒別管大人的事。”
“…”陶然不滿了,“我才不是小孩兒。”
蘇寒山笑,當初“你們大人如何如何”這類吐槽還猶然在耳呢。
鐵門處,工作人員交班,深夜兩點了。
陶然忙道,“蘇老師,你趕緊睡覺吧,睡一覺起來,明天一切都好了。”不等蘇寒山回答,她追加一句,“蘇老師,你要聽話。”
“好。”他的樣子果然很聽話。
“蘇老師,你可以像平時一樣,把視頻開著,醒來的時候第一眼就可以看到我,看到我陪著你,就不會害怕了。”
“好。”
“蘇老師,我還有一句話要對你說,我文字發給你。”
戴晟:…悄悄話?
蘇寒山:好。
“蘇老師,你記得關燈。”
蘇寒山笑,“好。”
而后,他便看見手機視頻頁面沒了,過了一會兒,一段話發了過來:蘇老師,我剛剛說的那個人就是我啊,我騙戴先生的,是我,雖然現在不能,但等你隔離結束那天,我來接你,我會抱著你,告訴你別怕,告訴你,婆婆永遠愛你,我也是。
婆婆?
蘇寒山腦子里轉了個彎才想明白這說的是誰,失笑,心里卻突然酸楚得厲害。
視頻頁面恢復,她一臉嚴肅,“好了,蘇老師,你睡吧,趕緊閉上眼睛!”
“好。”他將手機放在枕邊,還找了個東西卡住,讓視頻可以對著自己的臉,而后合上眼,卻沒有關燈。傻姑娘,燈關了你就看不見我了啊…
陶然看著這亮亮的燈光,氣得跺腳,怎么這么不聽話呢?等下開著燈又做噩夢怎么辦?可是,現在他都睡了,她也不想再吵他了,就這樣吧,她好好看著就行了,他不是說嗎?有她就不怕了!
她凝視著他的面容,只見他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眼底的烏青色上投下淺淺的陰影,眼尾的紋路看得更清晰了,臉上的血痂被放大,而且,耳朵上也有,護目鏡磕著的地方,暗紅的,鮮紅的,舊傷未好,新傷又添。
最初,蘇寒山對這么亮的燈光是不太適應的,但因為清醒著,所以倒是不需要去關燈。
時間一秒一秒滑過,折騰了大半夜都沒能睡著的他在陶然的注視下慢慢迷糊,和從前好些個時刻一樣,他置身于一片空曠的白光里,媽媽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小山,小山…
骨灰、黑白照、痛苦的病人、哭喊…
一樣不少。
“蘇醫生救我…”
“蘇醫生,求你救我…”
“小山,小山救救媽媽…”
“寒山,救我…”
以往的夢,總是會在這個時候醒來,在他被痛苦的呼救聲包圍得無法沖破的時候,而這次,卻突然出現另一張臉,隔著玻璃,沖著他笑,漫天漫地的白光消失,周遭團團的橘紅色暖光涌過來,整個世界一片溫暖。
她叫他蘇老師。
“蘇老師,以后我來保護你。”
“蘇老師,我會抱抱你,告訴你別害怕。”
“蘇老師,我把我所有的好運氣給你。”
“蘇老師,你不會有事的,就像上次我不也是鬧了個烏龍嗎?”
他在夢里都感到心里在抽痛。她不知道,上一次,她被隔離的時候,不信天,不信地,不信玄學的他就已經跟天地許愿:如果,注定他身邊的人要一個一個離開,那么這一次他希望是他,讓命運的輪回終止在他這里,不要再害她。
她笑著伸出手說:“蘇老師,我來帶你回家。”
可那道玻璃,卻阻隔在她和他之間,她再也帶不走他。
他自己是醫生,他能基本準確地預測,這一次,他逃不了了。
上天算是如了他的愿,不會后悔,只是,忽然有點舍不得,舍不得這個笑起來全世界都溫暖起來的小東西…
陶然和戴晟仍舊坐在地上,長夜漫漫,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戴先生,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計算機方面,多個領域都做過,現在主要做NLP。”
“哦…”知識盲點。
“就是語言處理。我們有個團隊,專門研究這個…”
陶然聽了一大段讓她懵圈的東西后,點點頭。
戴晟識趣地不講了,卻聊起了蘇寒山。
不得不說,戴晟是個抓話題高手,蘇寒山簡直就是陶然最喜歡的話題有木有?聽著戴晟說著蘇寒山的種種好,陶然驕傲極了。
戴晟說到最后卻嘆了口氣。
“怎么了?”陶然問,以為他是擔心,其實她也擔心啊,她還安慰戴晟,“戴先生,沒事兒,不管出什么結果,全國最好的醫護現在全在這里,你要相信我們!”
戴晟點點頭,終是感慨萬分,“小蘇這個人啊,哎!當時,梅珊和他在一起,他們下班了,防護裝備都脫了,只有口罩,快到駐地的路上遇到這么個病人,說是情況十分緊急,等醫院救護車來都不一定來得及,必須馬上施救,小蘇不準梅珊上前,他自己一個人救的…”
陶然聽著,怔了好一會兒,半晌才笑了笑,“他沒做錯啊,他就是這么個人啊!”
笑著,眼角,卻有淚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