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南歷定瑞三十二年。
這里是地處圖南國東南部的一個宗門,寒山劍宗。
寒山劍宗是圖南國四千八百個大小宗門氏族里的其中一個。雖然實力僅僅是中三門的評級,距離上三門還十分遙遠,但因為宗門成立至今也不過數百年,以一個還算新的宗門的標準來看,已經算是非常不錯了。
最開始的寒山劍宗其實并不是什么宗門,這是祖輩留下的記錄里寫明的。
記錄里記載著,最早建立寒山劍宗的一行人是為了完成某件特殊的使命才從很遠的地方全族遷移至此。本來只是在這里稍作停留,并未打算長久定居。卻因為此地過于偏僻,荒無人煙,加上地勢較高,山路較險,日子久了便有了些許與世隔絕之意,很合當時宗主的心境。
當時正值夏日,炎熱的天氣本就叫人難以忍受,加上一行人一路奔波長途跋涉,到了寒山其實早就人困馬乏。突然來到一個蒼松勁翠,古木環抱的幽林之中,氣候溫涼舒適,山谷溪水清冽甜美,與一路上的艱苦形成了鮮明對比。眾人都紛紛表示不想再四處奔波了。
人,一旦從忙碌里停歇下來,便很難再下決心回去了。
于是一行人便就此久居了下來。
因為寒山離大陸極東的東海也不算太遠,有時溫暖而潮濕的東南風把海量的水汽帶進了山間,暖意揮散過后,便只留下了濕氣。久而久之,山谷間積累的寒氣極重。所以居住在這里的人便只能靠練功來強身健體,以免染了風寒或是關節不便。為此,當時的宗主才設立了宗門,教所有宗內人練習真氣和劍術,于是便有了現在的寒山劍宗。
盡管在不少外人眼中,寒山是個偏僻地方,但生長在寒山的孩子也不會覺得這里有什么不好。空氣清新,風景秀美。讀讀書,練練劍,與閑云相依相伴,看野鶴獨自高飛,眼睛一睜一閉,悄然間便是一生過去。
沒有紛擾,也少有爭端。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卻也沒有庸人自擾的理由。
這本身是一個非常適合修行的地方,平心,靜氣,順意,養神。而在寒山劍宗長大的蘇慕自然也不例外,從有記憶開始,生活便是日復一日的劍術練習和道藏通讀。
對寒山劍宗的孩子來說,日子不算枯燥,卻也談不上豐富多彩。
雖然寒山長大的孩子都注定一輩子過這樣苦行僧般的生活,終其一生也沒有多少下山看看的機會。但事實上,從很久很久以前,寒山劍宗的血脈便已經斷了。現在這里大多數的孩子都是宗門收養而來,對他們來說,有吃有穿,健康長大,便已經沒有再多可奢求的了。
能夠心無旁騖地鉆研劍道,這樣的人生沒有什么遺憾,孩子們都被灌輸了這樣的觀念。
少年蘇慕便也是其中一員,盡管他曾一度有些抗拒練習。
那陣子的蘇慕不太喜歡練劍的理由,倒不是因為孩童本性好玩,也不只因為這修行太過枯燥。只是對那時候的蘇慕來說,他的身體發生了一些異變,這導致他眼中的世界似乎和其他人眼中的世界有些不同。
年歲尚幼的他還說不上來到底是哪里不同,他想問掌門師父,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用師兄師叔們的話來說,這個孩子的語言能力似乎從小就沒發育的好。
蘇慕直到三歲多才會開口,到五歲時說話還會磕磕絆絆。作為寒山劍宗掌門高遠山名下唯一的親傳弟子,與其他孩子相比他還沒有顯露出什么長處。
因此,雖然知道蘇慕是掌門高遠山最疼愛的孩子,但師兄們還是多少有些不愛和這個小師弟玩,覺得他有些傻憨憨的,蘇慕心里大約也清楚這件事。
而變化發生在蘇慕七歲多的時候,他突然開始覺得看周圍一切事物的運動都慢了下來。那可能不是二師叔說話慢條斯理的那種慢,也不是四師叔做事一絲不茍的那種慢,語言能力有些匱乏的他很難去形容。
蘇慕只知道櫻花從枝丫上飄落的速度很慢,山谷間的清泉溪水流動的速度很慢,寒山的群鴉劃過天邊的速度很慢,就連師兄們日日夜夜刻苦練習的劍術招式也很慢。
慢到好像稍微一閃身就能輕松避開似的。
師兄們在凜冽的寒風中練習得十分辛苦認真,劍在空中舞舞生風,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練功服也被汗水浸透,每個人的臉上都一絲不茍,而在一旁看著的蘇慕只覺得他們慢動作一樣的姿勢有些好笑。
這種感覺對蘇慕來說非常的玄妙,蘇慕能感覺到自己似乎并不完全是靠眼睛捕捉發覺它們很慢的,就好像那些運動軌跡如今都非常清晰而自然地直接引入了腦海。顯然從眼睛到腦海之間傳輸的過程被極大地省略了。
正因為慢,所以看的清晰,可能也是因為看的清晰,讓蘇慕可以準確把握到師兄們劍招里的各種漏洞。
才剛七歲的蘇慕開始覺得,師兄們練習的劍招也實在太過拙劣了,幾乎每一招里都會暴露相當多的空檔。
例如,應付寒山劍訣第三式的時候明明可以從容格擋反擊毫無防備下路,為什么要強行以劍追身呢,又或者是第七式里雖然看似是瞄準肩胛的死角一擊,其實自己的整個命門幾乎都暴露了出去。
看著看著,蘇慕甚至沒忍住搖了搖頭。
在發現這件事之后沒多久,蘇慕便決定不再參與與師兄們的合練了。小小的蘇慕倒是沒有什么惡意,一是他實在覺得師兄們的練習動作很慢看上去很滑稽,他沒法忍住不笑,卻又怕打擾了師兄們,所以只好自己避開,二是他也認為這些劍術劍招稍微有些粗劣,他不覺得有繼續練習下去的必要,卻又不敢跟師父開口說明。上次有個師兄因為質疑了寒山劍決的品質,直接被性格暴躁的三師叔趕出了宗門。
而幾乎是在認識到世界的慢的同時,蘇慕就察覺到另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快。
雖然這在一般人的眼中很好理解,快和慢本就是相對的。當你覺得某件事慢的時候其實就是自己看待這件事的節奏變快了。
但是要一個七歲的孩子認知到這個相對性未免有些太強人所難。蘇慕只知道,自己曾經要花一下午才能完成精確地刺穿一棵樹上所有的葉片的練習,如今只需要一炷香不到的功夫,而且命中率都高了很多。又或者是,自己以前閱讀一卷晦澀的劍術典藏可能需要十幾個晚上,如今似乎看一眼,那些招式便很自然地印刻在了腦海里。
想到自己可能變聰明了,蘇慕有些開心。
同時,得益于自己變快了,效率變高了,所以相對的,屬于蘇慕的時間也就變得更充裕了。
而得益于時間的充裕,小小的蘇慕很快又發現了世界更多新的不同。
很愛在后山游蕩的蘇慕逐漸發現,山谷間的蟲鳴和鳥啼變得越來越清晰了,清泉拍打細石的流響聲變得越來越清脆了,遠方天際的流風卷攜著殘雪的呼嘯聲變得越來越清冽了。草木的香氣濃郁了,雨水的濕咸濃烈了,走獸們身上的騷臭味道都更加明顯了。
蘇慕感覺自己越來越能夠融入到這片山野天地之中,就連天上星星和月亮好像也比以前看上去更近更亮了些。
這是最令他欣喜的發現。
從很小的時候蘇慕就很喜歡凝望夜空,凝望星星,他也不知道那片深邃而靜謐的天穹里有什么,但他就是能隱約感受到自己與它的聯系,給蘇慕一種溫暖而熟悉的感覺。
如今,在十歲的蘇慕的眼里,星星的閃爍好像也有了不一樣的含義。蘇慕覺得,劃破天際的流星的軌跡看上去和劍氣劍影似乎很像,夜空里的群星璀璨像是天穹在有節奏的呼吸,那獨特的律動又好像是高遠山說過的內息法,就連高掛的皎月的霜華都讓蘇慕仿佛有種精神被沐浴的感覺。
本就深邃神秘的夜空變得更有內容了。
孩子不懂好壞,只知道開心不開心。蘇慕覺得看著星空他就很開心。同時因為不用去道場練習了,他開始在偌大的寒山里四處閑逛。有時在古木的樹洞里睡睡覺,有時在寒山的深潭旁望呆,大部分時候,還是在號哭崖上追逐近在咫尺的浮云。
被這片自然擁抱的感覺很好,比練劍是開心的多,但只有那片夜空,那么遙遠到目光都很難追隨到的夜空,才能讓這個孩子感受到發自心底的舒適和自由。
但不管如何自由,蘇慕始終還是沒有停止練劍,哪怕再排斥,他也會抽出穩定的時間在劍術練習上。這和蘇慕自小的病有關。
在蘇慕五歲的時候,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蘇慕腦海中突然可以聽到一些金鐵相撞的聲響,夾雜著呼嘯的劍鳴。有時候還能在睡夢里看到有人在揮劍。
當時的蘇慕沒覺得特別奇怪,只當是自己日夜都在看師兄們練劍,便夜有所夢罷了。
但隨著年歲漸長,這癥狀逐漸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而有時候甚至還會伴隨強烈的頭疼,疼得孩子直打滾。
盡管蘇慕找過高遠山說明了這件事,但高遠山請來的郎中也找不出具體的病結所在。各種旁門左道偏方全都試了個遍,仍然不能治好這詭異的頭痛,久而久之只好就此作罷。
直到有一天蘇慕機緣巧合中發現,當他自己集中注意力在練劍揮劍的時候,便聽不到腦海中的聲響,而練劍練習得十分勤快的時候,就連休息的時候劍鳴聲和頭疼的癥狀也會減緩很多。
蘇慕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便去詢問師父高遠山。高遠山也無法解釋這種現象。于是乎為了減少這種奇怪的痛苦,蘇慕只好拼了命地練習。
一開始想要拼命練習,真的不是因為他有多么喜歡練劍,只是不想忍受腦海里奇怪的聲音的騷擾。
但是練歸練,寒山劍訣里的劍招蘇慕是不想再去機械練習了,他不知道這樣漏洞百出的劍招有什么練習的意義,所以他便想方設法自己給自己創造新的練習。
蘇慕自己為自己設計的練習主要分為三個方面。
首先便是針對寒山劍訣前十二基礎式進行的改進和拆招練習。劍招可以不練,但每天的揮劍是必不可少的,不然的話腦海里的怪聲便會卷土重來。
蘇慕會先在腦海里回想一下寒山劍訣的招式,然后將其中自己認為可以改進地方更新進去,再預設一套應對的方案,將這套方案做反復的練習。練到很熟悉了之后便會再去思考其他接招的方法,盡量不重復。
第二項練習便是小時候做過的基礎練習的進階版。
以蘇慕的年紀來說,一般每天只需要練習基礎動作一千次即可,或是突刺樹上的樹葉,或是劈砍木樁上的標記之類。本來量已經很大了,但如今速度變快,動作控制也更加精準地蘇慕可以輕車熟路地高速完成,實在夠不成什么挑戰。所以蘇慕便自己給自己增加了難度。
例如,突刺樹葉改為先進行揮砍,然后突刺飄落下的落葉。劈砍木樁也改為了控制劍擦到木樁上的標記,卻不把劍身砍進去,從而練習自己對劍的控制和把握能力等等。
第三項練習是在高遠山的藏書閣里完成的。宗門上下僅有蘇慕一人可以自由進出高遠山的藏書閣,就連天賦很高的四位長師兄也不被允許。蘇慕會在藏書閣里閱讀寒山劍訣以外其他的劍術道藏,然后將其中的招數也印刻在腦海里并加以拆解。
一段時間過去,宗門內的師兄弟們已經很久沒有在膳食時間以外見到過蘇慕的蹤影了。他起床用過早膳便去了后山自己練習,會在很晚很晚的時候看一會星星再回到臥房。久而久之,若不是掌門對蘇慕一直偏愛有加,師兄弟們都快忘了宗內還有這么一號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