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十幾里闊的山間平地,一下子集中了兩萬金州劍士。
張秾居高臨下,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人和旗子,她還可以看到近處每個人的面孔,裝束各不相同,鞋子也不一樣,但無不緊實利落,唯一相同的是人人一把鐵劍。
最遠的地方,一團團的人影罩在清晨的薄霧之后,同樣在以令她感到驚訝的速度列隊,就像水中一大片黑壓壓的蝌蚪,正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撥到了預定位置。
很快,二十幾個方隊靜止不動了。
山野肅然。
張秾悄聲問道,“平時這么多人,就靠親軍右統制率領么?”
吳芍藥點點頭,“平日也就是抓一抓劍士訓演,一位右統制已經夠用了。九哥派他去郾城送信,不期滁州去了金軍,西岳右軍在當地的統制官董先負傷,岳雷便被大帥派到那里去了。”
康王面前那柱香還剩最后的幾分殘根兒,頂上的白香頭彎了一下,倏然滑落。
張秾想起了她從府中帶到江西的兩位少爺,很想稱贊岳大帥府上的這位右統制兩句,又覺著不愿弱了張府,一時也沒有合適的詞匯。
康王已朗聲對尹待檄道,“今日有貴客觀兵,先生你們開始吧。”
尹待檄背也不駝了,往前走了兩步站到了土臺邊緣,兩色小旗“叭!”的一揮,臺下紅黃兩面大旗立刻同步揮出了這個動作,遠處各陣中的旗子晃動回應。
“散!”
老頭子喊了一聲,山谷間二十幾個隊陣的黑色團塊一下子溶解開,有如天羅地網,看近處原來是三人一組,每組中只有一人背弓,各組間隔著十幾步遠。
尹待檄紅旗子往左一擺,指揮臺邊的紅色大旗同時揮動:
“劈!”
劍士們抽劍在手,奮力向左劈出。
山谷中人人向左劈出一劍,有如排山倒海的回響著劍士們短促的喊聲,張秾不由的說了聲,“真是好看,令人肅然起敬!”
康王對她說,“張秾你過獎了,漢中沒有英雄,只有眾志成城的老幼和農夫。”
這是康王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張秾聽著不由的心神一蕩,很由衷的說,“但氣勢恢弘,令人不寒而栗,看上去在這里遠不止兩萬人。”
劍士們往右邊劈出。
吳芍藥不動聲色的往金州方向看了一下,正好有兩匹馬飛快的向這里跑來。
她忍住笑,對張秾道,“這是二姐你的錯覺,人都分著呢才顯的多,不過這就是作戰的隊形,上次九哥若帶一千人去的話,金兀術可能跑不過黃河去。”
“那又去的多少人?”張秾問。
“去的五百個,又讓他只身跑了,”吳芍藥輕飄飄的說道。
兩匹馬已至臺下,來的是王妟和一名女侍衛,她快步登臺,臉色焦急的走到了吳芍藥面前,低聲道,“吳娘子,兀顏彤早起練劍,不小心把大腿砍傷了!”
吳芍藥立時站了起來,“那么好看的大腿怎么就砍了,不知傷成了什么樣。”
王妟說,“流血不止,府中亂成一團了。”
吳娘子匆匆說,“我得去看看她,二姐你坐你的,等中午我們府中喝酒。”
“合!”
尹待檄雙色旗子一擺,山野中瞬間復現二十幾個整齊的黑色方陣。
“射!”尹待檄喊道。
張秾應著聲未動,吳芍藥已經快步下了高臺。
背弓者回劍入鞘,紛紛從隊列里跑出,手在胸前一把抓住弓背,利落的將弓卸下來,到腿邊箭囊中抽箭,陣列前六七十步遠的地方草扎的箭靶子擺好了。
按理她應該隨著吳娘子一起回城看一下彤妃的傷勢,但演兵正到精彩的時候,康王也在目不轉睛看著練兵。
張秾遲疑了一下,吳娘子已經與王妟馳走了,她有些無所適從,身邊就剩一個康王了…
金州康王府內,兀顏彤像木偶一樣任人擺布,好端端的左邊大腿被斡勒妹和詹七娘待人綁上厚厚的繃帶,再淋上廚房接來的新鮮雞血。
詹七娘對她說,“記著,你是把自己砍傷了…”
城外,康王殿下把他的座位朝張秾這邊稍稍轉了轉,做出陪客的樣子來,對她說道,“再有兩天就過年了,孤正好也要聽一下張大帥在江西平亂的近況,”
張秾道,“我家老爺先是做著大王的御營衛帥,后主中岳大軍,收復彭城和汴梁、去伏牛山全是不遺余力,他任何時候都曉的自己該聽從誰的號令,可是臨安、江西總有些人生事,連奴家聽了都很苦惱。”
康王道,“江南平亂只憑打打殺殺不成,手段軟了也不行,孤掂量來掂量去也只有將張伯英派在那里,我在安康才能放心練兵。”
張秾道,“奴家替張伯英謝過大王的信賴!朱相爺先是與徐丙則彈劾我們老爺集錢,中飽私囊,徐丙則挾恨潛遁了,他自己還給太上遞彈劾的奏章。”
康王道,“孤早有聽聞,本想替張伯英在太上那里說句話,但朱勝非也是為了社稷,這才一直隱忍至今,夫人不遠千里送錢至金州,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張秾道,“不止送金州這些錢,建康還有七船呢!也不止此時才想起來送,而是邢娘子在臨安發了話。”
康王道,“安慰張大帥委屈的事就靠你了!”
張秾放了心,果然康王早就知道江西的事,朱勝非屢次上書,道君次次打馬虎眼,根子就在于金州不疑的態度。
一聽康王的話,她就委屈起來,想起張伯英身邊那兩名金國侍妾,居然叫她們都跑到自己前面去了。
她楚楚可憐,低聲說道,“大王,奴家再也不想去江西了,就留在安康侍候大王了,再也不想見到張伯英!”
康王只聽到這么一句,突然間血氣上涌,不愧曾是潘樓花魁,資質本就非常不錯,再嬌聲軟語、真真假假的突然來這么一句,一般人都頂不住。
康王呵呵一笑,探身,同樣低聲道,“江西本無事,大敵當前,你要掀翻江南么?不怕小魚知道了與你算帳!”
張秾一笑,“奴家就是怕她,才不想住到正月后了,”她無可奈何的說,“那就只有等到大敵不當前的時候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