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著岳云回到船邊,在第一層廬室的半腰上立刻有一扇門打開了,跳板從里面伸了出來。
此時是月末的后半夜,峽口之內很黑,大船上幾乎沒燃著燈,從岸上往艙里看,里面更是黑乎乎的。
她仔細辨認著看上去有些模糊的跳板,把每一步都踩實了,過艙口時還屈著腿、微微矮了一下身子,怕碰到岳云的頭。
門內有兩個值夜的軍士警惕的往她的身后看,又不便明確的問她。
余麗燕猜他們一定有些詫異——為什么岳云睡著卻是讓她一個人背回來的——有一個軍士在她身后與人低聲嘀咕兩句,隨后一個人下船去了,還有一個軍士謹戒的隨著她往里走,一直送到余麗燕的艙室外邊。
四王妃、八王妃和婁室的夫人們早已在各自的艙室中睡沉了,二王妃背著岳云進了自己的那間艙室。
她將這個少年放到床上時想,船上根本不是四太子派來的人。
泊船的隱蔽地點,往山上派出的警戒,船上謹慎的燈火,小心翼翼的軍士,還有這個急著開通河道而晝夜未歇、一直累到筋疲力盡的少年,種種跡象都不住的提示著余麗燕,這些人不像是行走在自己的地面上。
還有岳云的爹——那個蒲里衍,他帶人離開的時間已經太久了,卻一點消息沒有傳回來.
余麗燕比誰都清楚,韓州離著這里其實并不遠,滿打滿算也就一百里。
二王妃靜靜的坐在床沿上,在黑暗中一動不動。
余麗燕敢斷定,只要她現在踢翻了腳邊的那只凳子,守在外邊的軍士們立刻便會破門而入。
在樓船上,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幅畫面。
田春羅湊著燈看青玉案的最后一句,她問邢秉懿,“你說這是有人寫給九大王的,那么它怎么會在這里,這船難道不是押送我們的嗎?”
邢秉懿被她纏的無法,只好對田春羅道,“你不要叫,我就告訴你。”
田春羅急于知道實情,說,“我不叫,姐姐你說吧。”
邢秉懿說,“告訴你,我們不是去淮河祭旗,我們是去臨安,我們就要回家了!來韓州押解我們的不是金軍,是我們前些天才剛剛拜過的九大王——趙九哥——康王——也是此時我們大宋的皇帝,我們已經上了船,便是一步踩到回家的門檻兒上了!”
田春羅吃驚地瞪著一雙大眼,含著眼淚把半只拳頭塞在嘴里,狠狠的用牙咬著,像是要塞住嗓子里流露出來的哭聲。
邢秉懿道,“不要喊叫,我們船還在清河中呢,你想把金軍招來呀。”
田春羅快樂到了極限,好半天才忍住要痛哭一場的念頭,四年的光陰,她和邢秉懿一直都被浸泡在苦難之中,回家的夢越做越少,萬一夢到了又不知道怎么留住它。
九哥登基的消息帶給她的快樂,還不如帶給她的擔心多。
康王舊眷的身份很可能給她們引來豺狼們憤怒的窺視,她每天都提心吊膽。
田春羅見過金軍的殘暴,也知道宋軍的渙散,她可從來不敢想九大王會出現的金國的地面上來救她們。
難道這真的是她虔心拜月的感應嗎?
田春羅含淚望著邢秉懿,兩人對著臉又哭又笑,還不敢放聲,田春羅說,“醉媚沒看到這一天,但她一定會為我們高興。”
在爵室上望眼欲穿的吳娘子總算盼回了小船師。
金國皇帝和幾千金軍的突然出現讓她大吃一驚,原來九哥和太上這些人又被迫回了村子,他帶的那一百人簡直什么也不是了,金剛鉆扔進土堆里,埋也埋住了。
如果九哥沒有將明白無誤的旨意送出來,可能吳娘子又會亂了方寸。
此刻她還能緊張的想一想村中那些人的處境,想一想最壞的狀況萬一出現時,她肯不肯丟下九哥這些人先行去海邊。
可是又替他們想不出一種妥善的脫身辦法來。
張二哥托小船師轉話,他們會密切與隱伏者聯系,北邊只要有任何異常他一定會及時派人回報吳娘子。
吳芍藥不懷疑張二哥說的話,她靜待,默禱千萬不要出現最壞的那種情形。
河中,三艘樓船只有個別的艙房內掌著燈,窗簾還要嚴密的掛著,再就是底艙有燈,爵室上一盞燈也沒有。
吳芍藥扶著船欄往臨津倚的方向看,漆黑一片。
底下那條船上的六十個河北流民也異常的安靜,大多數人都坐著,互倚著沒人吱聲,只有幾個人站起來也朝北方看。
臨津倚外。
婁室一到,手下的人便大聲往石堡上喊道,“我們元帥親自押著韓州的宋囚到了,快開關!”
設置臨津倚是為了防宋囚逃跑,因而建在河的這邊,開了石堡的大門便可直接上橋。
宋軍在石堡上俯著身子問,“我記的還有個蒲里衍呢?”
婁室的手下道,“都讓皇上留下了!”
問話的宋軍不由自主的“啊!”了一聲,張二哥已經上堡來了,在他身后問道,“皇上為什么留下他?”
婁室等不及著道,“還能為什么?他舍不得那個傻大黑粗的臭馬夫,此時正拉著他的手痛哭呢!快開門!”
婁室帶著四五十個騎兵,再后邊跟著三駕馬車,里面都塞著人,還拉著些空著鞍子的馬匹。
再后邊一半里外,是一片緩緩移動的人群,火光搖曳著正往南來。
張二哥說,“好好,元帥請稍待,馬上開關。”
石堡底下兩扇厚實的大木門剛剛被兩個軍士拉開,婁室的人便護著三駕馬車匆匆的通關而過,話都沒功夫再說一句,頭也不回的往南邊跑了。
張二哥站在關上也沒主意,這是怎么個情況?陛下沒回來,婁室回來了。
御營司的人急著問,“張將軍,我們追不追?南邊可就剩吳娘子了!”
張二哥咧嘴撓著耳根子,口中“嘶——”了一聲,“你說追婁室?本來他沒發毛,我們一追再把他追毛了!先把后邊的人迎進來問問。”
后邊上來的正是韓州父老,人群里走著十駕車子,有的人騎馬有的人步行,二百多人在路上拖出去老遠。
押送他們的幾個騎兵舉著火把,張二哥一看都是自己人,便上去急急的低聲問道,“這是怎么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