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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

  遲風楠端來一碗清粥,半碟咸菜放在桌上,道:“山上清苦,平日里就只有這些。”

  將碗推到楊寧面前,隨即與他相對而坐。

  楊寧看了遲風楠一眼,吞了口口水,然后將碗輕輕推到遲風楠面前,道:“師兄先用。”

  遲風楠大笑:“我不餓,你快吃吧。”說罷又推到楊寧面前,示意他快吃。

  楊寧早已饑腸轆轆,聞言便不再堅持,端起粥碗狼吞虎咽吃起來,心里卻想:“師兄怎么能不餓呢?”

  遲風楠好似知他心中所想一般,看著他笑道:“出家之人講究辟谷,不必介懷。”

  他見楊寧抬首看著他,便用手指了下粥碗示意他繼續吃,正色道:“你既拜入山門,日后需得刻苦習武,萬不可因家世出身而懈怠憊懶。”

  楊寧心里奇怪:“什么叫因家世出身而懈怠憊懶?”。

  可又不便相問,只得點點頭,繼續默默吃飯。

  此刻門外似乎有白影一閃,楊寧以為自己眼花了,遲風楠卻知道師妹在催促他。

  他見楊寧也吃的差不多了,便抓起他手道:“走,我帶你去住處看看。”

  玄徽真人座下弟子與長門弟子平日并不住在一起,遲風楠帶著楊寧來到弟子寢居之處。

  這里俱是參差毗鄰,黑瓦白墻的屋舍,每走五六步便有一扇大門,門內是一個小院。

  一路走去時有院內紅梅越墻而出,亦或有管弦之聲傳出,但更多的院內是漆黑無聲。

  轉過一道彎,遲風楠帶著楊寧在第四個門口停了下來。

  推門進去,果不其然一個不大的小院,碎石鋪地,院子一角有修竹幾許,修竹之下有一口古井。

  恰值月上中天,院內明月映古井,清風弄竹影。

  二人徑直走過小院,遲風楠推開房門,卻不進去,拍了拍楊寧肩頭道:“以后你就住在這里,好好休息。”

  說罷向楊寧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遲風楠一走,四周頓時寂靜了下來。

  楊寧轉身默默目送遲風楠離去,直至聽到院門被關上的聲音才收回目光,他先是向左右相鄰的兩個院子張望了一眼,沒有看見燈火,也沒有聽見聲音,頓時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酸涌上心頭。

  他此刻孤身一身,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又身患重疾,至今猶不知生死何時,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孤獨,但更多的,是思念。

  黑夜中只聽他輕輕嘆息了一聲,而后邁步進了屋內,就著窗外的月光,似乎看見了屋內有一張圓桌,圓桌上擺著燭臺和火石,他走過去打著火石點亮了燭臺,頓時屋內亮堂了起來。

  屋內甚是簡樸,兩扇小窗半開,除了身前這張桌子,另有一張木櫥,兩把椅子,炕頭的墻上懸了一幅字,上書:上士聞道,勤而行之,八個大字。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楊寧寬了衣袍,吹熄了燈倒在炕上睡了。

  可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就這樣也不知輾轉反側了多久,慢慢倦意襲來。

  正欲沉沉睡去,房門卻被一把推開,一聲怒叱道:“小小年紀就如此憊懶?”

  楊寧大驚霍然坐起身來,睜開眼來一看之下竟然天都亮了。

  屋內站著一人,杏眼園瞪,正是張風怡。

  原來玄徽真人時常坐關,她與師兄遲風楠二人則負責教習弟子。

  只是上清宮千年大宗,門內事務繁多,師兄遲風楠因為與首座李風巖交好,便時常前去天極峰幫李風巖打理事務,于是這傳授弟子武藝的事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按照玄徽真人傳下的舊例,只要“問道堂”三聲鐘罷,所有玄徽一脈弟子務須在堂前集合。

  眾人一齊演練一遍上清劍法,而后按照輩分,入門先后相互探討內功心法心得,不時也有切磋較量,只為武學精進,酌盈劑虛。

  今日清晨又照舊三聲鼓罷,哪知卻少了楊寧,張風怡先與眾人一齊演練了一遍七十二式上清劍法,哪知劍法演練結束楊寧還是沒到。

  張風怡大怒,便氣沖沖地跑到楊寧這里來尋他,進門一看他還在睡,更是氣沖斗牛。

  楊寧哪里還有睡意,急忙用被裹著穿好衣服,躡手躡腳走到張風怡身前,頭也不敢抬道:“師姐…”

  張風怡回頭看了一眼楊寧房間,又喝道:“你不知道本門規矩,還是不識字?”

  楊寧“啊?”一聲,順著張風怡目光看了一眼木櫥,這才看清木櫥上放了一本書。

  應該是上清門規之類的了,昨夜燈光昏暗,竟然沒有注意到。

  他暗暗自責道:“怎地這般糊涂,以后切不可再如此了。”

  口中連道:“師姐對不起,以后我一定早起。”

  張風怡本就瞧他不順眼,這下更生厭惡,厲聲道:“給你一刻鐘,穿好衣服,我在問道堂等你,遲了要你好看!”

  說罷一甩袖訣走了出去,連再看楊寧一眼都懶得!

  楊寧只急得滿頭大汗,心念電轉:“換好衣服?換什么衣服,我不是穿著衣服嗎?喔,是了,定是如師兄他們一般的白色衣袍。”

  他急忙跑到木櫥前,木櫥下有幾個抽屜,一把拉開一看,果然是一套疊的整齊的白色錦袍,上面靜靜放了一根簪子,錦袍袖口繡著道家符紋。

  他兩三下除去衣衫換上錦袍,而后拿著簪子便向外跑去,邊跑邊束發,將頭發束成如師兄們一般。

  他依稀記得昨夜風楠師兄帶他走過的路上有一座二層樓宇,風怡師姐口中的“問道堂”應該就是那里無疑了。

  果然,楊寧轉過彎便看到“問道堂”前肅立了好多人,有男有女,張風怡便站在堂前冷眼旁觀。

  他氣喘吁吁地跑過去找到張風怡,學著大人抱拳施了一禮,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師姐…我來晚了。”

  其實眾人大老遠便看到一個大肚子小孩穿了件寬大無比的宮袍跑了過來。

  不知是跑得還是凍得,小臉紅撲撲地神色凝重,年紀不大卻穿了一件極不合身的長袍,跑過來彎腰施禮的一系列動作實在令人忍俊不禁,有那女弟子已經竊竊笑出聲來。

  “楊風寧!”

  卻是張風怡出聲打斷了眾人的笑聲,楊寧一時半會兒還沒適應這個新名字,遲疑了好一會才想起來道:“啊?到!”

  一些弟子見他連叫自己名字都不記得,不由又笑了起來。

  張風怡卻以為他在故意引嘲,雙目一瞪喝道:“你晨會遲到按例當罰十鞭,念你初犯我就罰你五鞭。”

  說罷眾人還不及訝異,就見白影一晃,張風怡手中不知何時竟握了一把長鞭,手腕一抖,“啪”一聲鞭子抽在楊寧右肩。

  楊寧頓覺一陣劇痛傳來,眼淚差點奪目而出,被他強行忍住,只覺傷處猶被火燒一般。

  第一鞭剛過,張風怡第二鞭又落在左肩,熟悉的劇痛傳來,楊寧緊咬牙關,努力不讓眼淚出來。

  張風怡兩鞭過后,閃身來到楊寧身后,周圍弟子紛紛避讓,手臂一揮,又抽在楊寧背上。

  一下,兩下,三下過后,楊寧腳下有幾滴鮮血滴落,眾人在后面看不清楊寧面上,只見他穿著一身寬大的白袍背對著眾人而立,低著頭一動一動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只是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沒人知道,他為了不哭出聲,將手腕咬的稀爛,五鞭過后,張風怡問道:“這頓鞭子罰的該是不該?”

  楊寧未答,張風怡冷冷地問道:“回答我。”

  楊寧很想說一句師姐罰的對,可他無論如何,終究說不出這番話。

  “回答我!”

  問道堂前落針可聞,一眾弟子只看見那個小小背影點點頭,不曾言語。

  張風怡握緊了鞭子,就在此時,有那一個女弟子看上去二八芳華,反手握劍,越眾而出道了句:“他知道錯了,請大師姐放他一馬。”

  于是當天的晨會提前散了,大家或各回居處,或自去習武練功。

  自那天起,楊寧總是第一個到“問道堂”前練功,從沒有人看到他是幾時從房里出來,總之大家到了堂前便能看見那個小小的身影。

  如是幾年過后,楊寧長高了不少,大家都知道楊寧不茍言笑,很少與人交流,大多數都是他一個人找個地方習武練劍,沒人知道他武功如何,也沒人知道他身上的病怎么樣了。

  只有極少數的弟子知道無論是掌教還是首座都對他極是看重。

  偶爾有上清宮三代弟子遇到他,憚于他的輩分喊他一聲風寧師叔,便會看到他錯愕地抬起頭,而后點點頭走過去。

  有一日散了晨會,楊寧正在院子里練功,突然聽到有人敲門。

  他以為是李風巖來找他了,不由精神一振,當即收劍前去開門。

  “風巖師兄你最近怎…”

  打開門一看卻不是李風巖,院外站了一個女子,眉眼如畫,嫣然一笑道:“令師弟失望了,我可不是首座師兄。”

  楊寧認得她,她名曰顧風遙,曾于幾年前出言幫過他,聽人言其出身不凡。

  楊寧看了她半晌,道:“師姐有何指教?”

  顧風遙一直撲閃著眼睛瞧著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師弟,他已不復當年在“問道堂”前受罰時的稚嫩,現在的他目光明亮清澈,面龐隱約有了棱角。

  “家中祖父過壽,作晚輩的不孝,不能侍奉膝下,我聽聞師弟筆墨橫姿,尤精于書法,因此腆顏登門,想求一幅墨寶下山當做壽禮獻給祖父。”

  楊寧于她數年前出言相幫一事一直心存感激,聞言猶豫一陣,終于側開身子,將她讓進門內。

  小院與其他同門的院子并無不同,只是在水井旁多了一樹梧桐,花落滿苑,也不知山上凄寒,這樹究竟花費了多少心血才長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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