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提禪師站在自己的小院之中,微微抬起頭,正看到一片燦爛霞光灑在院落之中,與縱橫交錯的樹影相互映襯著。
“此時此刻,吳掌門和王大俠已經開始作戰了吧。”他低語一聲。
“法師看起來興致不高?”陳純仁在旁問道。
此刻,戰前的準備工作早已完成,接下來陳純仁算是稍微得了些空閑,只等待前線的戰報傳來。這點時間不夠他補覺,他干脆從屋子里走出來,到善提禪師這里來待一會兒,和這位和他有著深厚淵源的老和尚對談一番,聊做放松。
“老僧如何能有興致啊。”善提禪師長嘆一聲,左手輕輕揉著佛珠。“這一戰,敵我雙方都是全力出動,畢其功于一役,戰場之上刀劍無眼,不知道要有多少死傷。”
他說到此處,默默念了一聲“無量光佛”,眼眉中那一抹悲哀的顏色久久不能散去。
“純仁看起來興致頗高?”他看向陳純仁,反問道。
“自然如此。”陳純仁不假思索地答道。“這一戰,敵我雙方各自交出底牌,我方有吳掌門和王大俠并肩作戰,相信必能克敵制勝,還中原百姓以太平。到那時,在下長久以來的勞作也算是有了結果,如此一想,在下自然興致高漲。”
兩人對視一眼,兩雙眼睛中現出不同的情緒。老和尚悲苦,年輕人熱烈,但彼此卻又并不矛盾,宛若一對陰陽魚,互相補充,互相融合。
“純仁年少有為,老僧卻是已經老邁了。”善提禪師移開視線,輕聲說道。“人老了,心就軟弱了,老僧這些年來一直竭力讓自己的心腸更堅硬些,卻終究不能抵抗歲月侵蝕。”
“法師是嫌我不夠仁慈么?”陳純仁問道。“照理來說,我輩讀書人,應該心存仁念,見到這般修羅戰場,不該心懷舒暢。但純仁早已是局中人,做不得這般灑脫的事,沒有心思去為了敵人的死傷而哀悼。”
他背起雙手,眼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正是洛水的方向。
“我想,在戰場之上,吳掌門和王大俠二位,恐怕也和在下是一般的心思吧。”
洛水之上。
此刻,邪道弟子們的攻城器械正從遠距離投射出各種箭石,而在夕陽的掩映之下,王鈺麾下的俠士們也已經筑好了浮橋,頂著藤牌向前沖鋒。
吳能和王鈺并肩走在一起。吳能手中魂銀已經變化為了一塊巨大盾牌,將自己和王鈺的身體都掩蓋住。幾塊碎石飛來,打在魂銀盾牌上,魂銀稍微向內凹陷,就卸下了上面附帶的力道,保護著吳能和王鈺兩人飛快向著對岸跑去。
在他們的正北方,洛傷子麾下的正道高手們已經揮舞著各自的武器和敵人交戰在了一起。因為得了善提禪師和吳能在山洞里發掘出來的強弩,他的第一波攻勢進行得頗為順利,即便是身負硬功的修羅寺高手也難以當下強弩近距離的射擊。
但邪道人多勢眾,輕易不會退卻。何況,戰事進行的時間越長,血海宗的血海魔功和傀儡谷的傀儡魔功就越是效果出眾。
眼下,正道雖然在進攻上取得了一些進展,洛傷子卻絲毫不敢放松。
這位洗劍派掌門之前在西南邊疆連遭慘敗,如今已經是將自己大半輩子的名譽都押在了這一場和邪道聯軍的大戰之上。如果因為他的緣故,這場戰斗打輸了,就算吳能和王鈺可以借助各自的本領在正道之中再次崛起,洛傷子本人卻已經沒什么資本可以消耗了。
為了能奪取勝利,洛傷子現在親自帶隊組織進攻,身先士卒地沖在第一線。
在他對面,一個修羅寺的邪道弟子幻化出四條手臂向他沖來,被他手中那把神兵“霜寒劍”綻放出的那一道犀利劍氣刺中,胸口露出一個噴用鮮血的傷口。修羅寺弟子一頭倒在地上,洛傷子則手執著寶劍迅速沖向了下一個敵人。
他猶如一道閃電在戰場上閃動,面前幾乎沒有一合之敵,每一個想要抵擋他的人都被他斬于劍下,之后變成尸體倒在他面前。
——這般強攻,對洛傷子的體力損耗也是極大的。尤其催動寶劍發射劍氣之法,是洛傷子當年敗于楚千嵐手下之后,苦思多年才領悟的絕技,劍氣純以內力凝聚,每發射一道劍氣,他積年攢下的內力就損耗一分。
但這般手段,在戰場上終究是起到了效果。看著己方的領袖在戰場上大殺特殺,洛傷子身邊的正道高手們也各自動用手段,打出了一撥異常兇惡的攻勢。
如今戰場之上,正道各派的高手們將身上功法不斷使出,剎那間掌風與劍光齊飛,鮮血共晚霞一色,邪道四大山頭的高手們在這般攻勢之下,也不由得步步后撤。
面對如此危機,邪道很快也做出了回應。在傀儡谷高手們的驅動下,一位位尸體傀儡登臨戰場,代替了正在前線死戰的邪道高手們。
傀儡谷的傀儡魔功,算是四大魔功里最為詭異的一種,能驅使尸體行動攻殺,讓尋常人望之膽寒。此刻,出手的又都是傀儡谷中的長老和高人們,威力自然不同凡響。
鄒長生此刻全心全意地隱藏在眾人之中,但他的傀儡卻顯得太過亮眼,這讓他這個操縱者也顯得明顯了許多——他的傀儡各個身強力壯,體表還浮動著暗金色的光輝,刀槍不近,水火不侵,在戰場上面對著正道的十幾位高手圍攻都能不落下風,一時讓身邊眾人贊嘆不已。
面對著傀儡們的全力防守,正道的高手們很快就遭遇了麻煩。刀劍雖然鋒銳,但對面這些不懼死亡的傀儡卻都難纏得很,讓他們一時間難以取得進展。
此刻,邪道領袖們坐鎮本陣,其余高手們四處救援,戰場一時間陷入了僵局之中。
而就在此刻,吳能和王鈺趕到了。
走過了浮橋,現在他們面對的,正是駐扎在洛水北岸的邪道本陣。
吳能手中魂銀變化為一根銀光閃爍的狼牙棒,猛地沖著面前的尸體傀儡掃了過去,一棒將對方的頭打出了腦漿,然后再一棒將對方的剩下的半個頭顱拍進了胸膛之中。
看著面前的傀儡倒在地上,四肢還在不斷抖動,吳能頓時感覺到自己的手感完全回來了。
在他旁邊,王鈺十分靈活地穿過一群妄圖包圍他的傀儡,一刀砍在了正在操縱傀儡的傀儡谷高手的胸口——對方顯然是吃了丹藥的,這一刀竟然只砍出了一道小口子,沒能完全解除對方的戰斗力。
但他第二刀就直接用刀背砸在了對方的腦門上,這一手看起來不甚漂亮,效果倒還挺不錯——這個倒霉的傀儡谷高手,雖然用丹藥讓自己的皮膚變硬,但腦袋卻還是一樣的脆弱,被這么一下直接震暈了過去,倒在地上不動彈了。
唐青青和老周也跟著吳能和王鈺兩人沖了過來。唐青青最近“百變神功”很有進境,此刻在這樣的大規模戰斗之中,她將自己用久了的折扇收在腰間,手中換上了一把長劍。這把劍也是用她久經戰陣獲得的績點從禪心寺兌換來的,名喚“鉆心劍”,尖若蜂刺,是當年一位邪道高手的佩劍。
天涯閣的“百變神功”本不拘泥于武器,越是修煉到高層次,就越是千變萬化難以揣測。“鉆心劍”的形狀又很特殊,不似一般寶劍,反倒像是一根長釘。此刻在唐青青手中,這把劍不斷在她兩手之間交換,動輒就從敵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刺出,讓人防不勝防。
加上她跟王鈺一起作戰多日,在步法上學到了王鈺的三分本事,腳步快若閃電,每每如飛鳥般躲過對方的攻擊,之后再以“鉆心劍”還擊,一時間在戰場上也是打得氣勢高昂。
看到唐青青大發神威,老周的嘴角也露出了一抹笑意。他在陰影之中不斷穿梭,如同一只經驗豐富的豹子,出手并不多,但每一次出手都必定留下一道重傷。心臟,脖頸,小腹,下體…在這樣激烈的戰斗之中,老周感覺自己的手腳愈發敏捷,而腦中念頭也是一片通達。
見過了那么多無家可歸的可憐人,看到了那么多被邪道和盜匪所殺的無辜者,此刻,那一張張飽含淚水的面孔在他面前一一浮現,每一個人似乎都在高喊著讓他去為自己復仇。
老周終于找到了自己戰斗的意義。
這一刻,他無聲無息地流下淚來。
他蹉跎了這么久的光陰,從一記孩童成長到如今的中年男子,現如今終于明白了自己出生的原因。
從年少時的苦練武藝,到青年時的短劍染血,再到中年時,從牢房里走出來,在錢掌柜的招待下吃了那一頓熟豬肉蘸糖,跟著王大俠一步步走向這片戰場。
原來自己生命里走過的每一步,都是在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他的一身武功,他的一生守候,終于迎來了綻放的這一刻。
他默默望向天空,讓自己的淚水不要弄濕衣襟,然后手中短劍一閃,刺穿了又一個敵人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