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張宣與他老婆一同離去,陸成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雖然張宣最后的診斷簡單,手術的方式也頗為簡單,但是,要把診斷搞得像現在這么明確,卻是一件極為不簡單的事情。
不過終于還是落了地。
這臺手術涉及的東西不小,所以剛剛陸成并沒有打算自己要做手術的意思。
一般的手術,陸成自認可以拿得下來,但是病人的職業特殊,所以陸成還是準備讓朱雀光來親自操刀。
來到手術室,朱雀光的一臺肩袖縫合,已經接近了尾聲。
他看到陸成進來,就問道:“怎么樣?”
“CT上顯示的和我們術前預測的一樣,病人骨髓的水腫,僅僅只是應力性微骨折,無需特殊處理,只要做一個半月板就行了。”
陸成回完又道:“雀光哥,這張宣的手術,你來做吧。”
朱雀光瞥了陸成一眼,能夠聽得出來,陸成說這話是有些心虛了,
不過朱雀光卻并沒有把話接過去,“你的病人,當然得你自己來,這個病人雖然有點特殊,但也是一個極好地鍛煉你膽量的機會。”
“咱們搞骨科的醫生,心細謹慎是一方面,但是膽大,也是相當重要的。”
朱雀光如此回道。
從這一個月多來,朱雀光對陸成的專業和細致,都有了很大的信任。
不過,就這么長一段時間來,即便陸成已經自己主刀了幾臺手術,但還是少了些東西。
那就是膽氣,
做醫生,首先是要謹慎,可那是對當你真正參加了工作之后,需要考慮諸多事宜的時候。
現在陸成只是個學生,當學生的時候,如果連膽量和犯錯的勇氣都沒有,那么,他也是無法成長起來的。
永遠被保護在溫室里,如何能夠在風雨里獨行。
而且,以陸成的成長速度,他很快就要開始獨行,
膽氣可以慢慢收斂,但絕對不能沒有,否則,以后真到了生死一刻的關鍵時刻,肯定會掉鏈子。
陸成有些緊張。
要知道,張宣可是部隊里的人啊,雖然說半月板的手術,是沒有太多特殊的,可要萬一。
這不是會影響了他的一輩子么?
朱雀光看陸成還在猶豫,又是說:“你就放開膽子來做就行了,這么婆婆媽媽做什么,我又沒說我這臺手術做完了就走,我到時候肯定也會在臺上的。”
聽到這,陸成微微緩了一口氣,
其實,陸成除了考慮患者預后的問題,還有一個手術授權的問題。
畢竟這個病人的身份比較特殊,萬一真要有絲毫的不對之處,那么嚴格地追查下來,發現臺上只有陸成一個人,那陸成肯定吃不了兜著走,而且陸成的所有上級都會受到牽連。
陸成這算是越級手術了。不過朱雀光在旁作指導的話,那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那就辛苦雀光哥了。”陸成趕緊回道。
朱雀光沒回話,只是繼續把最后的一針縫好后,就把病人交給了管床醫生林瑞奇來關閉傷口。
其實也沒什么可以關閉的,就是五個小傷口,一厘米都不到,隨便縫一縫就完事了。
不過,朱雀光還是再次重復道:“瑞奇,這個病人回了病房之后,再給他打一針得寶松和氨甲環酸,記得冰敷,記得交待病人把前臂吊帶一定要戴上,不能夠取下來。”
“好的,雀光哥。”林瑞奇回的自如,但心里卻頗為郁悶。
同樣是一級的研究生,陸成單獨手術,朱雀光都放心,但是到了自己這里,術后的處理,都還要反復交待。
這是對自己有多不信任?
雖然林瑞奇也清楚這不是朱雀光故意針對他一個人,每個病人在離開手術臺的時候,他都會把術后要注意的醫囑交待一邊才放心。
不過,林瑞奇也沒多想,他早就在心里默默決定,不要和陸成這個變態比了。
那是純粹找虐,沒必要。
下午五點四十。
終于,張宣的手術,正式開始。
“巡回老師,記錄一下手術開始的時間,我要充盈關節腔了。”陸成對巡回護士道。
“好的。切皮時間,17:40,計時開始。”巡回護士立刻按下了計時器。
她說的切皮,只是一種泛稱,指的是在手術臺上進行有創的操作開始,都算切皮。
這樣比較順,總不能說戳皮時間不?
陸成仔細地摸了張宣的骨性標志和韌帶,然后找到了膝眼的位置,快速地進行了充盈起來…
切皮,鈍性穿破關節腔,置入鏡筒。
陸成都完成得一氣呵成,而且,在進入了關節腔之后,陸成很快地就觀察起了膝關節的各個腔室來。
髕下囊基本完好,但股骨的軟骨略有磨損,可見紅腫。
髁間窩大量的滑膜增生,髕下囊的脂肪墊增生,
還有滑膜皺襞。
這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在寫著張宣的歷史。
這條腿,肯定不止一次又一次地受到過慢性損傷,或許是因為訓練,也或許是因為,他口中的任務。
陸成不禁肅然起敬起來。
正如網上一句話說得好,哪有什么歲月安好,只不過有人為這平安之世,負重而行。
哪里有什么英雄,不過是一輩又一輩的人,學著前人的樣子,做著別人以為不普通,但卻是他們自以為的責任的事情。
陸成并不想去追究什么過往,他只希望,自己能夠通過今天的手術,能夠讓張宣,達到最好的康復。
繼續往下看,可見內側半月板毛糙,這也是輕度受損的表現,但沒有外側那么重。
再用探鉤探了探前后交叉韌帶,完整性和韌性都頗為完好。
陸成不禁舒了一口氣。
有時候,交叉韌帶的斷裂,是在核磁上都顯示不出來的,他還真怕張宣的韌帶出現這種情況。
外側半月板,縱行撕裂,大量的滑膜增生,整個外側間隙,幾乎都是紅的。
陸成在打磨的過程中,都還在滲出血來,
這證明,就在入院前的不久,張宣依舊在堅持著訓練,或者換一種說法,他還繼續著持續性的慢性損傷。
朱雀光看到這一幕,也是不禁與陸成對望了一眼,
說:“半月板撕裂的口子還是比較大的,可能需要縫兩到三針,才能夠完全解決問題。”
“對了,他術前的力線片子,有問題嗎?”
朱雀光不禁又再次問道。
“力線是好的,我也測過了,雀光哥,那這臺手術,我就直接清理一下關節,然后就開始縫合了。”
“對了,雀光哥,你覺得,這個病人的術后,做一個PRP怎么樣?”
PRP,全名是富血小板血漿治療,來自字體的全血,通過體外的一系列處理之后,形成富含血小板的血清,里面含有大量的生長因子有利于組織的再生和修復,特別適用于年輕,但是關節炎較輕的患者。
這是一種較為新,但目前尚未推廣的治療方式。
有些貴,但是效果,文獻上報導的還是不錯的。
其實,張宣如今的年齡,只是軟骨損傷,完全不能夠診斷為膝關節炎。
但是,膝關節炎的本質就是軟骨的磨損和炎癥。
PRP雖然沒有任何研究證實它可以促進軟骨的再生,但是,減緩它的磨損,還是有一定意義的。
陸成想的是,即便這種治療方式貴一點,但如果可以保住他自己的膝關節多幾年,只要五年,對張宣來講,都是賺的。
朱雀光皺了皺眉頭。
PRP,操作簡單,而且取材也是取自病人自己的血液。
可是,一針,就得一萬多,而且要持續四到五個療程,如果從現代醫學的性價比來算,這種治療方式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不過,若是病人自己有這個要求,或是他的職業特殊,倒是可以推薦一下。
他們科室也比較少用。
“用倒是可以用,但是你得去和病人談他愿不愿意用,這是最重要的,只要病人同意,我可以去聯系,”
朱雀光回說。
做PRP的,因為不是科室里的常規治療方式,所以,在醫院里根本沒有配備,只有到醫療公司去問一問。
如果張宣愿意的話,他還是可以問得到的。
陸成當然也知道這得看病人自己,就不再多說什么了。
其實,有些時候,病人就只能看到自己的短期內的癥狀和花的錢,也考慮不到長遠。就總覺得,不管怎么樣,就是趕不到自己沒有生病之前。
但是事實就是這樣,醫療技術再如何發達,也趕不上爹媽賜給自己的那一份獨一無二。
若是平時,陸成肯定不會提出來。
張宣聽了陸成和朱雀光的對話,趕緊道:“張醫生,陸醫生,你們剛剛說的那什么PRP,對我的病情比較好嗎?”
“我用,我要用。”
張宣有些激動。
因為張宣是膝關節的手術,所以是可以連續硬膜外麻醉,而不需要全麻,陸成和朱雀光的對話,他都聽到了。
根本就沒有任何一個人,有他這么明白,他這條腿傷了之后的痛楚。
他的隊友不能理解,他的家人,外人,甚至醫生都無法理解。
但他是張宣,他就是自己,他知道。
他最想的事情,就是可以趕緊回去,回到團隊里面去,和他們一起。
而不是特殊待遇,而不是休息。
這不是錢能夠比得上的,畢竟,他曾經為他身為其中一員而驕傲,而且一直驕傲。
出了手術室,把張宣送到病房不久。
張宣的妻子,就找到了陸成。
陸成正在開醫囑,她說:“張醫生,你對我老公說的那個什么PRP,應該是有效果的吧?至少,要比不用要好吧?”
雖然心里有了決定,但她還是想從陸成這里聽到一點肯定的語句。
陸成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效果肯定是有的,不過具體有多大,這個對個體是沒辦法好評估的。”
她要聽的或許就是這句話。
“那我們就用,麻煩你喊朱教授給我們聯系一下,可以盡快用就好。”
“那行,我這就給朱教授說一聲,不過我們之前也給張宣說了,這個PRP,是要從公司叫人過來現場制作的,所以可能時間要多推遲一點。”
“而且,用了PRP并不是說術后馬上就可以下床這些,它最主要的作用,還是保護病人的軟骨,不是利于康復的。”
“這個你們一定要記住啊。”陸成再次告誡。
如果張宣他們誤會了,用了PRP,就可以早下床,早點劇烈運動的話,那么他的這個提議,完全就是在害人。
“嗯嗯,這我曉得的,我會接張宣回去住一段時間。”
“聽說他還可以回部隊訓練,他這才請了假。”
“你是不知道,之前他這個倔脾氣啊,其實我早就喊他請假來看了,可他就是不聽,就是不聽,總說自己還有任務,還有任務。”
“可我明白他,他是舍不得那些人,也放不下他手里的事情。”
“他怕,他離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能多待一天是一天。”
陸成聽到這個版本,不禁愣了一下,一陣哭笑不得。
不過,陸成也沒多想,不是張宣,可能也永遠體會不到他自己的想法和他的經歷,也不明白他如何舍不得、
他如何留戀的地方。
陸成也沒問,張宣具體是做什么的,他在執行什么任務。
但是,陸成相信,他肯定有一個自己覺得值得去做的事情,才有了今天這一幕。
那么,自己的努力,就不是白費的,這些,就夠了。
兩日后,張宣順利地下了床,因為他的體質比尋常人要好,就連他的鄰居陳光勝都沒辦法下床。
這也讓陸成不得不嘆服,像張宣肌肉力量練得這么好的人,來骨科做個手術,康復過程,簡直就像玩兒一樣。
至于患肢不負重,這對他來講,也不是問題。
他一邊戴著支具,一邊開始抬腿,也是比尋常人抬得又快又高。
這讓陸成也看的頗為欣慰,昨日PRP就給張宣用上了,他也不能確定具體有什么效果,但至少從現在來看,也起到了安慰劑的效果,張宣的術后康復,十分順利。
因為考慮到他肌肉力量的增加,陸成還特意地給他加快了膝關節屈曲的速度。
張宣也都一一達到了標準,就在下個周二,他終于是滿心歡喜地出院了。
出院的時候,張宣整個人的氣色,都好了很多很多。
離開前,他對陸成說:“謝謝你啦,陸醫生,我感覺我這條腿,好多了,按照這樣的康復速度的話,我應該可以提前進行劇烈訓練的吧?”
陸成聽到這話,有些愕然,看著張宣的體格,微微點了點頭,說:“那你也要來復查,你可以半個月后,來這里復查給我們看一下。”
“半月板的生長周期,一般都在兩個月左右,你雖然恢復得快,但是它可不一定能長起來。”
張宣回說:“半月板沒長起來不要緊,我就不練這條腿,不讓這條腿受力,我鍛煉其他地方,應該就沒問題吧?”
“我主要是不想落下兄弟們太多,不過陸醫生你覺得不行的話,那我也就不練了。”
陸成是真的被張宣的執念給打斷了。
他也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在他看來,這就是一臺普通的半月板縫合手術,多做一臺,少做一臺,熟練一點,陌生一點的區別。
但是對張宣來講,這條腿能不能好起來,卻仿佛是他的大半個世界了。
“可以是可以,不過我還是建議你稍微晚幾天,我回去先研究一下,再回復你。你這樣的情況和要求,我之前也沒遇到過。”陸成覺得,自己或許除了給張宣做手術,還可以做些什么,于是就答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