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固被扣押的事實,親自出面作證的汪直,錢淵本人在東南的地位,對海貿的強大影響力,再加上譚七指統率皇家船隊這件事,毫無疑問,重建東南海貿通商體系,是順理成章的。
事實上,下面的大戶、海商,再加上府衙外的各路人馬,各地建在鎮海縣城內的會館,都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算盤。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重啟通商,是東南各個階層都想看到的。
錢淵就坐在府衙大堂外,等待著最后的結果。
所有人都知道,重啟海貿是必然的,東南重文才八股,舉人進士數不勝數,大量的致仕官員都清楚,如果朝廷沒有重啟海禁之意,那么說明朝廷對海貿通商的稅銀有著極強的依賴,這也說明錢淵是沒有退路的。
若不能使東南稅銀恢復,那么錢淵本人的根基,以及隨園一黨的地位都會動搖。
簡而言之一句話,錢淵等待的是結果,實際上等待的是東南利益集團提出的條件。
雖然對這位神兵天降解東南危局的錢龍泉有著滿腔的感激,但他們不會因此而束手,這是商人對利益無止境追求的必然結果。
已近黃昏,錢淵緩緩將茶盞放在一旁的案上,似笑非笑的看向站在最前面的三個人。
杭州府周家周一博,其子周詩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是隨園士子,去年從城固知縣調回京中任職。
寧波府張家張羽,其叔父張時徹是前南京兵部尚書,雖曾為徐階黨羽,但嘉靖三十五年即致仕,與錢淵多有來往。
蘇州府翔通商號掌柜劉侗,此人雖是商賈,但姻親中有五個舉人,三個進士,其中有隨園士子陸一鵬。
這三家能夠站在這兒,是被頂上來的,還是自告奮勇呢…錢淵在心里盤算,視線落在人群的后方,剩下的幾人都是明面上身份不顯,但在商界威名赫赫的人物。
關鍵是,這幾人都是行業之主,能控制大量茶葉、絲綢、棉布等貨物的流向、價格。
換句話說,他們才是有資格談條件的那些人…不過在這個時代,他們站不到臺面上,才會將那幾個和錢淵關系匪淺的家族頂在前面。
“王子民?”
“奏折已抵京城,十日之內,必押其回京受審。”
“若你們不放心,先行籌備海貿諸事,等王子民定罪伏法之后,再揚帆出海就是。”
錢淵隨口應付,這點他也能理解,縱然自己說的天花亂墜,但想讓東南相信朝廷絕無再行海禁之意,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王本固定罪。
當年瀝港被攻破后,王忬調回京中,因功升任兵部侍郎,之后的繼任者絕無招撫之心,而海商也因此斷定朝廷不會開放海禁,倭寇的規模才越來越大,上岸侵襲的頻率越來越高。
隨口點出陛下、譚七指、稅銀、內承運庫幾個關鍵,對面的人也沒什么話說了,王本固這次不可能逃得掉,要不要棄市,還要徐階肯不肯拉一把…錢淵對此不太抱指望。
“正式開海禁?”
“不正式開放海禁,大家都難以安心。”周一博苦笑道:“說不定哪一日言官上書彈劾海貿違背祖制…”
錢淵點點頭,“若無意外,一年之內,本官擔保,陛下親下旨意,開放海禁。”
看對面幾人面色猶疑,錢淵笑道:“若你們能提著豬頭找到高新鄭、徐華亭門下,本官也無所謂。”
“說笑了,說笑了。”張羽慌忙擺手,“絕無可能。”
東南官場誰不知道高新鄭、徐華亭、錢龍泉三人兩兩為敵,但在東南,事實證明了,前兩位聯手都未必是錢淵的對手。
后面有渺不可聞的咳嗽聲響起,周一博臉色有點發苦,上前一步勉強笑著說:“今日才聽聞張璉此僚欲謀東南,若此人上岸成了氣候,只怕要禍亂東南,多年之后,兩浙再受龍泉公大恩。”
“叔父客氣了。”錢淵笑吟吟的起身扶住周一博,“錢某不敢當叔父如此大禮,日后回京,嘉旭兄還不給我臉色看?”
周詩和錢淵交情匪淺,他最早外放四川一地任知縣,但錢淵在嘉靖三十八年回京之前,籌謀將其轉為城固知縣,之后在曾銑雪冤翻案一事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周一博神情略略放松,笑道:“如今張璉被生擒,但殘部仍流竄去南洋航線,再出海…就怕身遭不測啊。”
“周兄說的是。”劉侗苦笑彎腰,“龍泉公,今歲出海往南洋的商船,多遭海盜侵襲,今日方知,連譚七指都…”
劉侗的侄女是陸一鵬的弟妹,而陸一鵬是隨園中堅,如今在廈門執掌通商事。
錢淵沉重的點點頭,“的確如此,的確如此…”
對面這些人個個眼巴巴的盯著錢淵,這時候,遠遠看著的梁生突然大步走過來,附耳說了幾句話。
錢淵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今日群賢畢至議海貿事,不料又有捷報傳來。”
早就準備好的汪直、盧斌、葛浩三人前后走來,最前面的汪直手持一盒,笑道:“適才清點,才發現繳獲張璉此僚私刻金印一方。”
“金印?”錢淵有些意外,暫不理會,回頭朗聲道:“八日前,生擒張璉之后,本官從兩浙水師、吳淞水師中調選精銳,以靖海伯麾下為首,奔襲張璉老巢。”
“一戰而定,斬首八百,溺死者不計其數,俘海船三十四艘,青壯過千。”汪直將盒子放在桌上,“另各式貨物、銀財、珍寶,已然登記在冊。”
“靖海伯此次大功,本官必上稟天子。”錢淵作揖以謝,“盧總兵、葛游擊甘冒大險,出海奇襲,朝廷必有封賞。”
“真是好消息,想什么就來什么!”
錢淵轉頭大笑道:“張璉殘部一掃而空,諸位再無后顧之憂!”
眾人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有人斜眼打量汪直,這位縱橫海上十多年的五峰船主束手站在錢淵身側,神色平靜,恭恭敬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