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史書如何去評價海瑞,但不得不承認,不管是為了留名青史還是真正的大公無私,這個出身瓊州的舉人是歷史上不多的,設身處地為民眾謀取利益的官員。
與其冤屈小民,寧愿冤屈鄉宦。
海瑞算不上公正,但在這個時代,小民和鄉宦之間有公平嗎?
不夠公正,但卻憫民。
錢淵對海瑞的觀感很大程度上受史書的影響,對其的態度說不上好壞,但對于憫民這一點,卻很是贊同。
抵達鎮海雖然才一兩日,但錢銳對海瑞的觀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這位不僅僅只是海筆架,只為小民做主,做實事也很有一手。
不說率武卒清理城內,單是之前三四個月內各種事務,海瑞上手快,做事穩妥,細致入微,很得胡應嘉、孫鋌好評。
事實上,海瑞在原時空中,隆慶年間出任蘇松巡撫,主持黃浦入海工程,史書評價:“布袍緩帶,冒雨沖風,往來于荒村野水之間,親給錢糧,不扣一厘,隨官人役亦未嘗橫索一錢。”
從這方面來看,海瑞是很有強的實干能力的,并不是沽名釣譽之輩。
從錢塘知縣升任寧波推官,海瑞在唐順之的提點下只去管城內治安,貨船抽檢,貨物估值等等失誤,刻意的沒有去管刑獄事,但年初的縱火案是壓在他心底的一塊巨石。
滔滔不絕的申訴響徹廳內,海瑞瞠目怒斥,雖然公生明廉生威,但幾個月前的董一奎沒有什么壓力,而今日的董一奎不敢反駁,汗如雨下。
沒辦法,這時候的海瑞背后有人撐腰啊,雖然海瑞和錢淵都心知肚明,得唐順之舉薦的海瑞其實并不是錢淵的人,但董一奎看得見這兩日錢淵對海瑞的信重。
但海瑞也拿不出什么真正的證據,話語中看似鐵板釘釘,但從本質上都是推測…雖然大家都知道實情究竟如何。
臺州知府方逢時忍不住插嘴道:“斷案豈能憑虛指揣測?”
沒等海瑞發怒,錢淵笑道:“的確如此,不能靠虛指揣測,當有真憑實據。”
“剛峰兄,縱火案人犯幾人?”
“十二人。”
“再加上酒樓掌柜張富貴失蹤,董總兵理應交出十三人犯。”
“人犯并非主謀…”
“剛峰兄,凡事不可苛求。”錢淵笑吟吟道:“董總兵可愿交出十三人犯?”
董一奎支支吾吾,和百倍首級相祭比起來,十三顆頭顱自然要便宜多了,但如果能不死人…董家已經計劃遷居東南,如今東南算不上穩當,但無論在東南還是在西北,身邊這些親兵是董家的底牌。
更何況,那些人犯中,還有自己的小舅子呢。
“本官向來不為人所難。”錢淵哈哈一笑,手指門外,“進來。”
一位身著軟甲的青年將領大步入內,“末將李超拜見龍泉公。”
李超,溫州人,上虞大捷之后,譚綸入溫州追剿倭寇時提拔的將領,后隨戚繼美入閩贛,戰功累累,積功升任浙江游擊,駐守溫州。
因為兩年前盧斌轉任吳淞總兵,葛浩、張元勛兩部北調防御寧海,以至于錢淵在事發地太平縣附近沒有得力人手,才讓李超臨時接手,也是他救出了譚七指,并護送到鎮海。
抬進來的擔架上,譚七指臉色慘白,雖然衣衫齊整,但顯然還負傷頗重,濃重的喘息聲讓一旁的方逢時坐立不安…他現在后悔自己剛才插什么嘴,誰說定案非要真憑實據的?
“這位就是譚隆吧?”侯汝諒起身近前,“方知府,王子民彈劾其率倭寇侵襲太平縣?”
“絕無此事。”方逢時擦了把額頭的汗珠,錢淵昨日才抵達鎮海,但什么都已經準備妥當了。
侯汝諒都起身了,胡應嘉、董一奎也起身做做樣子,只有錢淵還坐在那,目光冷峻,暗暗咬牙。
二舅是什么性子的人?
不愿入仕,隨意散漫,縱酒高歌,足跡遍及大江南北,遠至海外,和父兄不同,如果不是為了我,他本可以在徐海授首后就飄然離去…
即使如此,他也已經丟了三根手指…
“想必諸位都在想,為何錢某如此迅速南下,而且加兵部侍郎銜巡視東南海疆。”
“王子民此僚倒是有些謀略,五月二十八日,以譚七指侵擾臺州府太平縣而彈劾靖海伯汪直復叛的奏折已然入京。”
“當日,錢某于大理寺、刑部手中搶出了靖海伯世子,后入西苑覲見。”
“當夜,陛下密旨,許錢某以兵部侍郎銜巡視東南海疆。”
“為什么?”
“原因很簡單。”
“譚七指絕無可能淪為倭寇。”
擔架上的譚七指有些緊張,這小子不會將自己的身份丟出來吧,宜黃譚氏絕無從賊者!
在眾人疑惑的視線中,錢淵緩緩起身,“嘉靖三十五年,錢某南下之前拜會尚在潛邸時的陛下,許諾為皇家組建船隊,充實內承運庫。”
“什么?!”胡應嘉尖銳的聲音猛地響起。
侯汝諒、董一奎、方逢時無不神色大變,眼神渙散。
譚七指最早是徐海部將,后投靠汪直,單獨領一支船隊,常出海販貨,這些并不是秘密,而汪直麾下,類似的獨立船隊相當的多,譚七指并不顯眼。
但誰想得到,譚七指這支船隊是專供皇家內承運庫的呢。
侯汝諒以手加額,慶幸自己涉入不深,難怪錢淵會神兵天降的突然出現在鎮海,從王本固奏折入京開始,錢淵就知道譚七指絕不會淪為倭寇,以此說動陛下,才能以兵部侍郎銜巡視海疆。
能單獨領皇家船隊,這種大有前途的工作…譚七指怎么可能放棄,領著手下上岸去搶那三瓜兩棗?
這件事其實知道的人并不算太少,汪直、徐碧溪、毛海峰、錢銳、錢鴻都知道,但錢淵北上之后,這件事漸漸被人淡忘,而汪直在隱隱探知錢銳身份之后,更是不管不顧,只讓譚七指和錢銳對接。
侯汝諒在心里想,自己要不找個機會調任吧,當年履新,錢淵三板斧下來,自己就差點撐不住,之后寧紹臺三府的知府全數調換,自己覺得隨園在東南勢力略略減退,但誰想得到,錢淵居然埋下這種暗棋。
最讓侯汝諒浮想聯翩的是,這種暗棋還有多少?
這次將王本固坑了個很可能再也爬不起來的大跟斗,下一個會是誰?
難怪有人評價錢龍泉人如其名,心思如淵。
寂靜中,胡應嘉抬頭繞有深意的看了眼錢淵,好吧,這位同年的手段…真是處處下棋啊。
統領皇家船隊的人選絕不會隨意挑選,胡應嘉能肯定,這位譚七指是錢淵的人,難怪傳聞就是此人砍下徐海頭顱。
錢淵手摁桌案,身子微微前傾,盯著如墜冰窟的董一奎,“記得是令弟奉命搜捕譚隆。”
“董總兵,可愿交出十三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