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上一時沉默下來,只有號子聲、風聲時不時傳來,胡應嘉心里狐疑不已,難道錢淵和這老頭說過了?
其他人感覺不到,但胡應嘉心里是有數的,自己從一個多月前籌謀在杭州府設海市,府衙、縣衙都有不小的阻力,但面前這位在鎮海有著莫大影響力的名士是幫了不小的忙的。
為什么幫忙?
總不能是出于公心吧?
據說鄭若曾和錢淵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來往過密,這些年留在鎮海,被視為錢淵代言人,最明顯的例子即使,錢家護衛頭領洪厚只聽從鄭若曾的指令。
鄭若曾心里卻在想,這一個多月來自己和錢淵的每一封信都提到了海市,但錢淵始終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顯然,這件事他還需要隱瞞。
但需要隱瞞的應該不是自己…呃,很可能是孫鋌,畢竟當年毆斗,總不能兩人現在合作無間吧。
鄭若曾都有點可憐孫鋌了…等他知道實情后,會不會被氣得吐血?
就在這時候,凄厲的竹哨聲在江面上陡然響起,隨之而來的是噼里啪啦的爆竹聲。
胡應嘉還沒反應過來,但鄭若曾久歷戰陣,聲音入耳便是臉色大變,這不是爆竹聲,而是鳥銃發射的聲響。
疾走幾步轉頭看去,隱隱可見出海口處有硝煙升騰,十幾艘大小船只越駛越近。
“快!”鄭若曾一把揪住胡應嘉的衣袖,“可能有倭寇來襲,立即派人整頓碼頭,務必不使起亂!”
“先告知楊文…”
“楊文必會出擊。”鄭若曾目光炯炯,轉頭向高臺下的親隨喝道:“去喚文和、洪厚來!”
瞄了眼不遠處的威遠城,城頭上已有旗幟示警,炮口對著江面,鄭若曾略微放松,“楊文乃錢家護衛隊頭目出身,必領軍出擊,洪厚如今掌南邊錢家護衛,若要行舉城之力,必要其…”
“看!”胡應嘉指著遠處打斷道:“是楊文嗎?”
鄭若曾手忙腳亂的讓親隨找出望遠鏡,細看片刻后,喘了口粗氣,在胡應嘉的攙扶下才緩緩坐下,“是楊文,看模樣大獲全勝…等等吧。”
胡應嘉終于冷靜下來,遲疑片刻后視線投向了對岸的金雞山,臉色一變搶過望遠鏡,“汪五峰想作甚?!”
對面的金雞山招寶村外的碼頭上,人頭聳動,披甲持刀,都在警惕的看著這邊。
鄭若曾接過望遠鏡看了幾眼就丟開,搖頭道:“必與五峰無關。”
頓了頓,他又解釋道:“若是五峰起亂,必不止于此,楊文何能如此迅捷平定?”
看胡應嘉神色還是有些慌張,鄭若曾低聲呵斥道:“克柔掌鎮海通商事,又為寧波府尹,當鎮定自若,不可示弱人前!”
胡應嘉強行咽了口唾沫,“開陽公說的是,說的是…”
片刻后,胡應嘉突然轉頭盯著鄭若曾,稱自己“克柔”,我們的關系有這么親近嗎?
好吧,胡應嘉差不多能確定,對方肯定知道自己是個二五仔…
這時候,一路疾奔而來的孫鋌、海瑞、洪厚、郭遠等人都已經到了。
“已然派人去楊文那邊問了。”洪厚第一時間說:“定海后所、寧海、象山各地也派了信使。”
海瑞面露憂色,指著江對面低聲道:“若是汪直作亂…”
“就算碼頭盡失,只要緊閉城門,汪直攻不進來。”鄭若曾搖頭道:“必然不是汪直作亂…”
“但若是…”
孫鋌擼了擼袖子,打斷海瑞的話,“遍數倭寇破城,必有內應,若是五峰起事,縣城內早已哄然。”
“當年選在鎮海設市通商,展才也考慮過…”鄭若曾指著威遠城,“緊閉城門,威遠城頭鐵炮數十,倭寇近城都難。”
一直單臂拿著望遠鏡的郭遠突然回頭說:“不像是倭寇。”
“什么?”
“不像是倭寇來襲。”郭遠遲疑道:“船頭旗幟分明,而且都是商船。”
鄭若曾猛地醒轉過來,“不錯,即使倭寇也用的是商船,但必然架炮,至今只見硝煙,未聞炮響。”
看海瑞還要問,鄭若曾丟了個眼色過去,胡應嘉指著臺下,“剛峰兄身為推官,還請整肅碼頭。”
海瑞倒是沒推辭,大步往臺下走去,洪厚點了十幾個護衛跟隨,鄭若曾心想,這下好了,臺上都是“自己人”。
這時候,對岸一葉扁舟已抵碼頭,一位青衫老者在四個大漢的護衛下往高臺行來。
“那是誰?”
“方頓,汪直謀主。”鄭若曾想了想,才接著說:“當年汝貞兄、展才親上瀝港招撫汪直,為其出謀劃策者就是此人,只是這些年深居簡出,少有人識。”
“噢噢,聽說過。”一旁的胡應嘉點頭道:“據說此人原是徐海謀主。”
“徐海在上虞一戰中潰敗竄回老巢,汪直率軍進逼,就是此人獻上徐海頭顱…”郭遠低聲介紹,“好些人都猜測,此人是汪直安插在徐海身邊的暗間。”
鄭若曾突然開口道:“荊川公曾經提起此人,不類凡品。”
錢銳登上高臺,視線一掃,都是自己啊,但也不禁失落,唯一知道自己身份的張三不在…這廝雖然率軍駐守定海后所,但常在鎮海廝混,偏偏關鍵時刻不在。
“學生方頓拜見諸公。”
“也曾進學?”
“在下南直隸應天府人氏,也曾進學,困于院試不得寸進,轉而經商,瀝港被毀時流落海外,幸得靖海伯收留。”錢銳不急不緩侃侃而談。
方頓這個身份背景錢淵倒是安排過,不敢說沒有紕漏,但本就是流落海外,混跡倭寇之中,用假名也無可厚非…其實之前主要是為了應付徐海和汪直,前者是用不上了,后者…現在也用不上了。
胡應嘉看了眼鄭若曾,面前這老者氣度從容,言談間溫文儒雅,還真不類凡品。
“方先生此來?”
“學生入幕靖海伯府,奉伯爺之命前來,詢出海口戰事詳情。”錢銳行禮道:“若有賊寇來襲,靖海伯府愿出親兵相助。”
從錢銳登臺開始,即使心里還在懷疑汪直的胡應嘉也放心下來了,如若今日正是汪直鬧事,就不會將身邊謀主送過江來演戲。
“尚不知詳情。”鄭若曾插嘴道:“還請先生于此稍候。”
錢銳又行了一禮,默不作聲的退到角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