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時間的沉默,顯然王本固丟來的誘餌有足夠的誘惑力,但同時也帶著風險,徹底和隨園撕破臉的風險。
侯汝諒斷斷續續的低聲道:“王子民能拿捏得住鎮海嗎?”
“要知道…那是錢龍泉苦心經營數年之地…”
“唐荊川致仕,但孫文和還在…”
“還有海商…王子民能降服汪五峰?”
侯汝諒多年前就對海運事非常上心,當年回京曾經向徐階打聽過…雖然沒有得到明確的答復,但侯汝諒隱隱猜得到,師相徐階曾經試圖招攬汪直,但并沒有成功。
再加上王本固身為徐階門生的身份…很難不讓人聯想起當年的趙貞吉。
所以,侯汝諒非常懷疑王本固能不能降服汪直。
對王本固來說,通商事這塊肥肉他不打算從根本上進行大規格的切割分肉,對于海商來說,只要維持舊況,理論上就不會出問題。
所以,王本固是不在乎能不能降服汪直的。
但是侯汝諒很在乎,他入浙一年多,也不是什么事都沒做的,他已經查探過,想以海船運糧北上,途中部分海域是汪直的地盤,而且歸屬官府的船只無論運量、航速、抗風浪都很難和汪直麾下相提并論。
所以,侯汝諒想以此建功立業,就繞不開汪直。
在心里琢磨好久,侯汝諒苦笑一聲,也未必是壞事…原本是繞不開隨園,都接觸不到汪直,如今至少有王本固在,只需要說服汪直。
“收拾東西,把人召齊了,明日啟程,巡視寧波。”
聽到侯汝諒的吩咐,張師爺沒有第一時間應是,而是遲疑未動,張嘴欲言。
“嗯?”侯汝諒看了眼過去,“相識十余載,相伴八年,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錢龍泉…”張師爺微微嘆了口氣,“東翁入浙年許,當年在京中也曾與其會面,以東翁看來,錢龍泉何許人也?”
侯汝諒的眼珠子轉了轉,低聲道:“隨園未必會眼睜睜看著?”
“錢龍泉少年得志,銳意進取,又兼心思深沉,這都不說了。”張師爺看了眼門外,“去年初,東翁入浙,多遭磨礪,但胡汝貞致仕歸鄉后,東翁巡撫一省,雖仍然不暢,但再未…”
侯汝諒沉默的點點頭,他去年受命轉浙江巡撫,主要任務就是抓胡宗憲的小辮子,編織罪名以為徐階所用,結果屁都做不了,庫房空空如也,手下大貓小貓兩三只,甚至賬目上還欠著鎮海銀子。
但自從南宮廷議之后,胡宗憲致仕歸鄉,侯汝諒在浙江的日子好過多了,至少如嚴州府、處州府都送了常例銀來,雖然不多,但至少有,而且鎮海那邊不再頻頻要債了…
張師爺加重語氣道:“還記得胡克柔來信提及南宮事?”
“好了。”侯汝諒揮揮手,他已經明白幕僚的意思了,苦笑道:“錢展才此人…聽聞錢家護衛頭領王某為故三邊總制曾公舊部,多少人心頭發涼。”
當日南宮之中,科道言官兩相爭執,徐階使了陰招…結果錢淵二話不說,輕描淡寫一刀捅在徐階心腹,刑部尚書馮天馭的胸口。
張師爺的意思很明顯,隨園中大都是年輕官員,但錢展才其人,心思深沉,擅埋伏筆…王本固未必穩操勝券。
說不定王本固腳邊已經有坑,只是暫時沒踩到。
說不定王本固脖頸上已經懸了一把鋼刀,只是他沒發現而已。
張師爺秉承幕僚的本分,提出此時侯汝諒摻和進這件事可能的風險。
“海運代漕運,就算功成,也非一日夜之功。”張師爺勸道:“不如暫且觀望些時日…”
等一等,這對侯汝諒來說是最合適的選擇,如果王本固能掌控鎮海,隨園無反擊之力,侯汝諒再動身也來得及。
沉默好一會兒之后,侯汝諒突然拿起茶盞,一口飲盡早已涼透的殘茶,嘴中不停咀嚼,將茶葉咽了下去,“若棄,此生再無望。”
“月前,元輔來信,一年之內,大理寺左右少卿必然出缺。”
張師爺沒話說了,這句話他也聽得懂。
如果侯汝諒協助王本固掌控通商事,那么海運代漕運可以小規模試行,等侯汝諒入京出任大理寺左右少卿,再外放的話,就能一展宏圖。
從時間上來說,兩到三年之內,正正好。
大理寺是三法司之一,大理寺卿主責邦國折獄詳刑之事,左右少卿雖然是副職,在前面幾十年內的遷轉是有不成文規定的。
就像國子監祭酒只會挑選資深翰林官,之后一般調任禮部侍郎一樣,大理寺少卿往往選有巡撫經歷的外官擔任,再外放一般是加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前往南京,或巡視漕運,或治理黃泛,或總理糧儲,這是最可能和海運掛上鉤的官職。
如今的戶部尚書方鈍,和侯汝諒一樣是三甲進士出身,就是從山東巡按轉山東巡撫,回京出任大理寺左少卿,之后加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總理江南糧儲,再之后升任南京戶部侍郎。
看侯汝諒下定決心,張師爺也不再勸了,只說:“明日啟程,東翁略略相談即可,可召見汪五峰,王子民那邊…屬下帶文員、吏員協助。”
侯汝諒拍了拍張師爺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屬下這么做的好處很明顯,如果萬一出了事,王本固栽了,侯汝諒不至于被牽扯的太深。
就在兩人感慨之際,外間有下人來報。
“什么?”侯汝諒臉色大變,“你親眼所見?”
“多有人目睹。”下人苦著臉,“如今就在錢塘縣衙。”
侯汝諒嘉靖進士掀起衣衫下擺就往外一溜小跑,嘴里還在催促,“快快快,把人都撒出去,整個杭州府的名醫全都請來!”
張師爺也有點慌了,難道這次真的不是隨園挖坑?
致仕歸鄉的唐順之自鎮海啟程,由水路西行,至杭州府,至錢塘縣衙拜訪海瑞。
尚未進門,唐順之就在縣衙門口突然嘔血昏迷,短短一個時辰,噩耗傳遍杭州,多少士子登門相探,多少名醫被或請或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