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食園,共計三十七戶人家,雖然大都傷殘,但也都是上過戰場,親身搏殺的老兵。
所以,當董一元氣勢洶洶打上門,徑直闖入院子后,面對的是幾面盾牌后探出的十幾根破舊的長矛。
盾牌搖搖晃晃看上去不太穩,被舉起的長矛顫顫巍巍都快掉下來了,但數十名老兵平靜的眼神,整齊而安靜的隊列,透出一股肅殺之氣。
在邊塞呆了十多年的董一元停下了腳步,臉上的怒容緩緩消失,順手從腰間拔出了腰刀,他能敏銳的察覺到對面不同于普通士卒的殺氣。
錢家護衛其實在民間是有“錢家軍”的綽號的,和浙東、福建一帶流傳的“戚家軍”交相輝映。
不同的是,戚家軍到如今逾七千大軍,向來獨立作戰,而錢家護衛人數不多,最多的時候也沒超過三百人。
但在民間,錢家軍更具傳奇色彩,自嘉靖三十二年以來,每戰必為大軍先鋒,力守城池,急行相援,挫敵銳氣,揚威東南。
隊列中央,缺了左臂的郭遠手摁腰間刀柄,揚聲道:“董參將砸門入戶,所為何事?”
董一元沉默了會兒,“元宵燈市,董某身邊親兵入城賞燈,被錢塘縣衙無故扣押,據說你們也在場。”
郭遠愣了下,點頭道:“的確在場,那十余人縱火焚燒酒樓,以至于死傷多人,理應被縣衙扣留,下獄定罪。”
董一元眉頭一揚,身后幾十名親兵傖一聲齊刷刷拔出腰刀…在董一元看來,這是郭遠承認了。
而郭遠有點莫名其妙,一時間沒弄明白其中關卡,只能吆喝一聲,身后冒出三四個護衛,平舉鳥銃,火繩已經在緩緩閃爍火花。
董一元倒吸一口涼氣,右手做了個手勢,身后的親兵立即涌上來將其護在中間。
本就是宣府衛所出身,父兄官至總兵參將,自己也是參將,董一元對火器有著很深的了解…當然,是這個時代普遍意義上的了解。
邊塞使用火器的歷史已經很悠久了,可以一直追溯到明成祖五征蒙古時期,三大營中的神機營便是在茫茫草原上揚名立萬,如今西北軍中也多有火器。
董一元南下入浙,對因擊倭立功的浙兵不屑一顧,但意外于東南冒出來的精良鳥銃,這實在是殺人利器…就現在這距離,那四五支鳥銃,一波發射足以將自己身邊的親兵打散。
看著董一元狼狽離去,郭遠皺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低聲囑咐護衛分頭往京中、鎮海、上虞幾地報信。
錢家軍先后幾任頭領的名字也被廣為傳頌,如任游擊將軍的楊文、張一山,如今還在錢淵身側的周澤、梁生、彭峰,還有留駐鎮海錢宅的洪厚。
有的驍勇無雙,有的腹有韜略,有的擅使火器,各有特產,相對來說,留守杭州食園的郭遠比較平庸,只能說一句,循規蹈矩。
但也正是因為循規蹈矩,郭遠在桐鄉大捷中丟了條胳膊,傷愈后被錢淵放在了杭州。
說是循規蹈矩,但換句話說就是腦子不太會轉彎,如果今日換成楊文、彭峰、梁生等人,第一時間就會點出最關鍵的那點…雖然錢家護衛在場,但并沒有動手助縣衙捕快動手。
而郭遠沒這份心思,始終被動應付,在看到無法和平解決之后,毫不猶豫的秉持錢家護衛向來的不示弱作風,強行驅逐董一元。
雖然郭遠循規蹈矩,但也知道,這件事才是開頭呢,不會就這么算了。
就這么算了?
不可能,食園門房兩個護衛被打的鼻青臉腫,其中一個門牙都被打落了,錢家護衛什么時候吃過這種虧,丟過這種臉?!
郭遠相信,如果就這么算了,不說其他人,護衛隊前后兩任頭領梁生、張三肯定指著自己的鼻子破口大罵。
就這么算了?
不可能,回到城東南的董一元拉著臉在心中發狠,自從去年隨大哥南下入浙,雖然剛開始的時候始終被排斥在通商事外,但也沒吃過這種虧。
今日氣勢洶洶登門,最后狼狽而逃…董家三代之內,出了一個總兵,兩個參將,四個游擊,已經算是將門世家了,年輕氣盛的董一元哪里肯丟這個臉?
更何況,被扣留在縣衙獄中的十幾個親兵中,有一個讓董一元無法放手的人…母親梁氏的侄兒,自己的表弟,而且其姐姐嫁給了大哥董一奎。
想想也是,雖然是年節時分,雖然是元宵,但普通的士卒如何能離開軍營,去賞燈暢飲。
董一元在院子里來回踱步,順手操起一柄長槍舞動,心里還在琢磨,大哥去了紹興府,這幾日就要回來,如果表弟還被扣在獄中,甚至被定罪,咱董家的臉就算丟光了。
“二爺。”一個親兵小跑著奔來,神情慌張。
董一元丟開長槍,接過毛巾擦擦手,“怎么了?”
“剛逮著個落單的捕快…”親兵湊近小聲說:“錢塘知縣那廝好不歹毒,居然明日就要發落!”
“什么?”董一元眉頭大皺。
一般來說,縣衙會選在月中、月末開堂審案,再勤快點十日一審案,而明日是正月十九,海瑞居然要開堂。
再說了,一般來說,京中要等到二月初開衙,地方上要早一點,但正月十九也太早了點。
海瑞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陷,有著不為這個時代所認同的堅守,但毫無疑問,這是個有勇氣,并且有行動力,腦子也很好使的人,不然也不會手持長劍朝著自己胸口站在監獄門口直面董一元了。
在董一元退去之后,海瑞第一時間下了決心,明日立即提審軍漢,定罪上呈,不然被燒毀酒樓的掌柜、被燒毀民房的百姓、被燒死的那個伙計,還有被燒傷的六人,這個公道如何去討?
董一元頭痛欲裂,自己那個表弟向來不是個省油的燈,這次居然鬧出這么大的事,而且居然喝醉了導致走水,走水也就算了,居然沒跑掉!
但這個表弟是家中獨子,向來無法無天,又特別受大嫂寵愛,大哥去紹興之前還特地交代過…萬一被定罪,家里那可真是要翻天了,從母親到大哥大嫂全都繞不了自己。
想了又想,董一元叫來從西北帶來的賬房先生,半個時辰后又叫來了守在家中的幾十個親兵,抬出了大箱大箱的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