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而過,吹的窗欞撞在窗框上聲聲作響,錢淵就站在窗邊,也不扶住忽開忽閉的窗戶,面無表情的看著外面在寒風中搖擺的蕭瑟竹林。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雖然故人心變,雖然錢淵憤怒,但卻并沒有生出報復的念頭。
身后的林烴勸道:“畢竟身為人子,也無可厚非。”
陸一鵬不忿道:“嘉靖三十二年,倭寇圍嘉定縣,盧斌夜間出擊,倭寇不亂,眼見敗北,展才強令開城門,率護衛、鄉勇親身出陣,方成就他盧斌將門虎子之名。”
“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圍崇德,若無展才,他盧斌早就一命歸西!”曾經參加崇德大捷的陸樹德拍桌大罵:“真乃中山狼!”
這個時代,中山狼已經成為忘恩負義的代名詞了。
東南諸將中,除卻楊文、張三,論和錢淵私人關系最深的只有盧斌和戚繼美,后者幾乎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前者立下幾次大功均是錢淵主持。
嘉靖三十二年初出茅廬,到嘉靖三十三年名聲大噪,嘉靖三十五年盧鏜敗筆,卻能力挽狂瀾,再到嘉靖三十六年升任寧紹臺參將…不可否認盧斌的能力,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成就是依附在錢淵的身上的。
錢淵曾經猜測戚繼美會受戚繼光的影響有所抉擇,但沒想到棄之而去的卻是盧斌。
徐階給出了盧斌無法拒絕的誘惑,因嘉興兵敗而一直關在昭獄中的其父盧鏜。
向來溫和的諸大綬也拉著臉道:“若無展才,何來他盧斌今日!”
徐渭不陰不陽的說:“待得新帝登基,使盧子鳴脫罪歸鄉,何需華亭,展才足以為之。”
說到這,徐渭噗嗤一笑,“展才,世人皆知你錢龍泉睚眥必報,不料盧家子卻如此信得過你!”
周圍眾人面面相覷都沒聽懂,錢淵回身苦笑道:“難不成以其父逼其子…這等事,華亭做得出來,錢某做不出來!”
倒是在徐階手里吃過大苦頭的陶大臨靈光一閃,喝道:“是華亭以其父逼其子!”
看徐渭、錢淵都默然無語,陶大臨嘆了口氣低聲向眾人解釋了幾句。
錢淵當年向盧斌許下諾言,照顧昭獄中的盧鏜,并在裕王登基后想辦法讓盧鏜活著回鄉。
而徐階向盧斌許下同樣的諾言,但諾言也要看怎么說…能讓你老子活著回鄉,也能讓你老子死在獄中!
就算裕王登基,錦衣衛指揮使陸炳交權,內閣首輔徐階指使人在獄中弄死個把人,真的不是什么難事。
這是徐階不要臉的地方…真真是不要臉啊!
盧斌不得不主動上書,最終被調駐蘇松,算是隱隱投入徐階門下。
這是個不好的信號,錢淵向來以各種手段遙制東南諸軍,如今卻出了個盧斌。
盧斌在調駐之前曾經讓人送了信來隨園,只敘述當年舊情,除外無一語相告。
其實盧斌也知道,徐階能弄死父親盧鏜,在京中也頗有手段的錢淵未必不能。
但他不敢和徐階賭,卻敢和錢淵賭。
他敢賭一把,相交多年的錢淵不會做那等事,不會像徐階一樣無恥。
這也是剛才徐渭噗嗤笑出聲的原因,盧斌倒是看得準,錢淵的確不會那么做。
眾人嘆息,諸大綬輕聲道:“當年震川公贊展才文武雙全,兼有氣節,如今看來,更兼氣度寬宏。”
好幾人都啞然失笑,睚眥必報的錢淵被贊氣度寬宏…要不是開口的諸大綬,還以為這是說反話罵人呢!
陶大臨低聲道:“展才,朝中諸公決不許東南沿海始終在隨園手中…不論華亭,李時言、高新鄭?”
“均有安排。”吏部考功司郎中楊銓插嘴道:“嘉靖三十五年進士…咱們同年孟洙如今任南京戶部員外郎,擬調任慈溪知縣,順天府丞馬穎谷擬調紹興知府,此二人均是高家同鄉姻親。”
陳有年補充道:“李時言門生劉旭嘉靖三十二年進士,上個月調任臺州府推官。”
徐渭和錢淵對視了一眼,還有浙江巡按御史龐尚鵬,不過這是張居正的人。
“不論其他,東南必有名將重兵把守。”徐渭緩緩道:“通商一事,首要倭患不復,一旦缺兵少將,倭患再起,一切均為泡影。”
眾人紛紛點頭,這是隨園早就定下的原則,如果將盧斌、侯繼高、戚繼美一干人連兵帶將全都調走…鬼知道東南會不會出事。
要知道汪直來降之后的一年多來,戚繼光、戚繼美、盧斌、侯繼高、楊文都陸續或在陸或出海剿殺倭寇,立下頗多戰功。
設市通商不是簡簡單單開個口子,招撫汪直就行了的,沒有武力威懾,什么都是空的。
說的更直接點,汪直選擇來降的原因有很多,但上虞大捷中三刻鐘擊潰徐海主力的戚家軍一定是個關鍵原因。
如果那些久歷戰陣的軍隊全都被調走,汪直只怕也按不住手下蠢蠢欲動的心思…當年侯濤山一戰,金雞山腳的汪直麾下就有趁火打劫的心思。
浙江沿海地區的兵力調配在譚綸在任時候已經完成,張元勛駐守溫州,岳浦河駐守紹興,盧斌駐守臺州,侯繼高調駐定海,楊文、張三在鎮海附近。
如今岳浦河已經調去嘉興,戚繼美回浙接手紹興,而臺州如今卻缺兵少將…臺州指揮使葛浩率水師南下,先在福建沿海,如今在廣東沿海,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呢。
錢淵有點惋惜,如果當年讓楊文南下入閩,按戰功也能升任參將了…不過參將一級,又是錢家護衛出身,未必能回浙江。
但最大的問題不在于臺州,而在于浙江總兵董邦政。
當年俞大猷、戚繼光陸續南下,錢淵就為浙江總兵這個位置很費腦筋,畢竟是名義上總管浙江兵馬,還好是故交吳淞總兵董邦政接任。
但僅僅一年多的時間,這些年一直拼殺在第一線的董邦政因舊傷纏綿病榻,而且每日愈下,辭呈奏折前日已然入京。
“盧斌之事,就此作罷。”錢淵轉頭看向孫鑨,“明日讓人送些衣物入昭獄。”
孫鑨輕輕點頭,他弟弟孫鑛計劃明年取陸炳三女過門。
這時候,外間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眾人轉頭看去,兵部郎中吳兌大步流星而來。
徐渭最先發問:“何人調任浙江總兵?”
“宣大將門,前大同參將董旸之子,如今宣大副總兵董一奎,其弟薊門游擊董一元亦調任浙江參將。”吳兌接過茶盞喝了口,接著道:“董一奎其人極為貪財,好狠斗勇,又外厲內怯,據說曾有殺良冒功之舉。”
“何人舉薦?”
“大司馬舉薦,內閣票擬兩人,一為董一奎,一為俞志輔。”吳兌搖頭道:“司禮監批紅董一奎。”
“一定是陛下的意思。”
“但俞志輔和展才是故交,當年崇德大捷…”
“說不定內閣做了手腳…”
董一奎、董一元,這兩個名字錢淵都很陌生,完全沒聽過…原時空中,前者在寧夏之役時任寧夏總兵,后者在第二次抗倭援朝中代李如梅擔任御倭總兵官。
一句話,都不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