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沒有猜錯,的確是徐階搗的鬼。
廷推江西巡撫之前,徐階已然密奏,舉薦福建巡撫吳百朋調任江西巡撫,主持剿滅賊軍。
徐階看的很清楚,論資歷,論能力,再加上籍貫的因素,能擔當如此重任的人選太少太少。
主持剿滅賊軍,意味著這個人選必須身有戰功,熟悉軍務,而且熟悉東南戰局,再考慮到級別,吳百朋…幾乎是唯一的選擇。
所以徐階才會選擇密奏舉薦吳百朋,他對嘉靖帝太了解了,這位皇帝精于權術,最擅制衡,最不希望看到的是手下一團和氣。
嚴嵩和夏言,徐階和嚴嵩…斗得如火如荼,究其根本,還是在嘉靖帝身上。
在徐階看來,嚴嵩只會有兩個人選,其中一個是吳百朋,另一個是浙直總督胡宗憲。
所以,徐階斷定,如果嚴嵩也密奏舉薦吳百朋,嘉靖帝很可能會因為兩個斗的烏眼雞的重臣舉薦同一個人選而狐疑。
如果嚴嵩舉薦的是胡宗憲…嘉靖帝很可能也會留中不發,畢竟浙直總督降職調任江西巡撫,明面上是說不過去的。
徐階這封密奏看似陰損,實則陽謀,不管嚴嵩舉薦的是吳百朋還是胡宗憲,嘉靖帝遲疑的可能性都非常大。
在這種情況下,徐階才有施展手段的空間,才有談條件的可能。
當然,最重要的是,徐階密奏舉薦吳百朋…至少明面上是公正無私的,嘉靖帝是心里有數,吳百朋不是徐階的人。
嚴嵩猜中是徐階使的手段,但是,徐階猜錯了嚴嵩舉薦的人選。
書房里,徐階親開信封,掃了眼只有八個字的信紙,笑著遞給了對面的張居正。
“閩倭贛亂,何以制之?”張居正微微蹙眉,“嚴府送來的?”
徐階點點頭,“不是陛下所言,應是分宜,叔大試論一二。”
張居正不自覺的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慢慢摩挲,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意在績溪?”
徐階笑著點點頭,心想嚴嵩舉薦應該是胡宗憲…不過無所謂了,陛下今日始終沒有表態。
徐階笑吟吟道:“楊順下獄論罪,嚴黨在外的大員莫過于胡宗憲,此刻率大軍駐守浙江處州府,入贛極為便捷,麾下參將劉顯又是江西人,自然是剿滅賊軍的最佳人選。”
張居正納悶道:“但胡宗憲任浙直總督,兼兵部尚書、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如何能降為江西巡撫?”
徐階虛點了點桌上那張紙,張居正恍然大悟,“閩贛總督?”
“不錯。”徐階長身而起,“叔大,你來說說,應還是不應?”
徐階這次是以己度人,他不在乎被倭寇侵擾的松江,于是他覺得嚴嵩也不會太擔心鄉梓之地分宜。
張居正跟著起身,微垂眼簾,遮擋住有些復雜的眼神,緩聲道:“吳惟錫平調江西巡撫,率戚繼美、俞大猷入贛,剿滅賊軍不難。”
徐階皺眉訓斥道:“只言及績溪。”
“此人文韜武略,數年平定兩浙倭患,有軍功在身,惜其量窄,又攀附嚴黨…”張居正頓了頓,突然抬起頭,“江西巡撫?”
三十出頭的張居正在這一刻看懂了政治的本質,是妥協,是利益的交換。
賊軍入贛,威脅嚴嵩鄉梓分宜,如此良機,徐階乘勢進擊,想搶下江西巡撫這個位置。
經過汪直獻上三百根巨木一事,徐階已經不可能再從胡宗憲招撫汪直一事上尋找突破口了,他也無所謂胡宗憲平調閩贛總督,但搶下江西巡撫,將可能成為徐階的殺手锏。
張居正遲疑片刻,勸道:“師相,江西巡撫…”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徐階聽得懂張居正的言外之意,有的事最好不要做…壞了規矩,事后怕是難堵眾人之口。
嚴嵩、徐階斗了這么多年,但始終沒有突破底線。
什么底線?
嚴嵩始終沒有染指蘇松巡撫一職,彭黯、屠大山都是嘉靖二年進士,徐階的同年同黨。
徐階始終沒有表達出對江西巡撫的渴望,甚至知府、知縣級別的人選都不插手。
說的小點,鄉梓之地在政敵掌控之中,對于嚴嵩、徐階來說,如芒刺在背,坐立難安,畢竟誰的屁股都不干凈。
說的大點,一旦鬧出什么…意味著黨爭之風從朝中蔓延到各地,這不是什么好事。
徐階瞇著眼打量著面前的學生,張居正剛才口稱“師相”而不是“岳父”,其間意味難明。
沉默片刻后,徐階笑道:“叔大所言不錯,其一,趙大洲在浙江已難有作為,調任江西巡撫,磨礪數年后可回京入六部。”
在侯濤山一戰后,趙貞吉雖然明面上沒什么…但不僅寧紹臺三府的官員,就連東南那些官宦人家心里都是有數的,大洲公這次是顏面全無。
被一伙海賊玩弄于鼓掌之間,趙貞吉如今在浙江…令不出巡撫大門。
再加上錢淵對趙貞吉的態度,汪直獻上三百根巨木以供重修三大殿,徐階已經放棄了浙江,調任江西巡撫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張居正連連點頭,心里琢磨了下,他也知道趙貞吉密捕汪直,試圖亂浙江一省之事…這種手段,真不是善茬,也就是撞上了展才。
“其二。”徐階突然住了嘴,拿起毛筆在硯池里蘸了蘸。
張居正拿起墨錠緩緩磨墨,偷眼看著徐階持筆一揮而就,突然后退兩步,躬身下拜,“岳父提攜之恩,小婿此生不忘。”
之前口稱“師相”,如今口稱“岳父”,徐階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只這份心思,實在不弱于人。
當夜,這封回信送到了嚴府。
“興都?”嚴嵩瞄了眼放下,“何意?”
強聞博記的嚴世蕃立即解釋道:“華亭必然指的是《興都志》。”
所謂的興都其實就是嘉靖帝的出生地安陸州鐘祥縣,正德十六年,嘉靖帝入京登基,后將安陸州改為承天府,又將鐘祥改為興都。
修史向來是翰林官被提拔轉入詹事府的捷徑,修《興都志》更是一條通天大道,早在嘉靖二十年,《興都志》便已成書,但嘉靖帝并不滿意。
嚴世蕃琢磨了下,“怕是給他那女婿鋪路?”
嚴嵩嘆了口氣,“如若重修《興都志》,為父、華亭必為總裁官,難道他徐華亭不能將張叔大塞進去做個纂修?”
看兒子還沒反應過來,嚴嵩厲聲道:“華亭意指東宮!”
嚴世蕃一個激靈,猛地跳了起來,“不錯,張叔大是想入裕王府!”
張居正本為日講官,給裕王講學已有近三年了,如若再重修《興都志》,一旦裕王府講官出缺,毫無疑問能立即補上。
這就是徐階提出的條件,你嚴分宜想要閩贛總督,可以,但我女婿張居正得入裕王府為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