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道理,嘉靖帝想得到,徐階也想得到。
這是徐階最不想看到的局面,錢淵和嚴黨聯手。
事實上,這不是第一次了,早在錢淵還未中進士遠在東南的時候,和張經、李天寵格格不入,卻和趙文華、胡宗憲打得火熱,最終上京攪動風云,奠定了胡宗憲在東南的地位。
送出去的孫女,徐階早就不在乎了,看的清清楚楚,一個孫女難以籠絡錢淵…說的再不客氣點,如果錢淵愿意投入徐階門下,或者向徐階靠攏,孫女婿如何比得上女婿呢?
徐階有點喪氣,已經幾次交代,將目標對準胡宗憲,不要去招惹錢淵那個馬蜂窩…只不過略略提到寧波稅銀賬目而已。
看上去以錢淵、徐渭為首的隨園士子被罵得挺慘,但徐階并不認為隨園會吃虧…他剛剛得到消息,寧波府衙撥銀五萬兩,戶部于北地采買糧食以濟遼東鎮。
事情都攤開了,方鈍也不在乎,消息很快就散播開了,徐階都知道除了送往遼東、大同、薊門的軍餉錢糧之外,戶部太倉庫尚有存銀數萬兩…大都是寧波府押送入京的。
徐階很難相信,不過大半年的光景,從無到有,居然能斂財數十萬兩白銀…但又不得不信。
徐階覺得,自己已經足夠高估那位孫女婿了,沒想到還是低估了。
書房里安安靜靜,但徐階耳邊亂糟糟的一片,他已經無力去掌控科道言官的輿論走向了,他從西苑回府后,居然還有幾個門生前來拜訪…畢竟錢淵是徐階孫女婿嘛,懂規矩,彈劾前要來打個招呼。
此時此刻的張居正,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如今京中,除去知曉內情的徐渭和嘉靖帝,隱隱猜到幾分的嚴世蕃,看的最清楚的就是他了。
畢竟曾經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又曾經在杭州城聽過錢淵很多很多關于海貿的觀點又對錢淵其人手段有著足夠的了解張居正很快判斷出,引火燒身是錢淵刻意為之的。
“如何了?”已經有點顯腹的徐氏緩步走進書房身后丫鬟端著兩碗燕窩羹放在桌上。
看丫鬟出門,張居正才輕聲道“近半科道言官彈劾隨園明日可能更甚。”
徐氏微微蹙眉,“劫掠商船殺人越貨勾結倭寇,是真是假?”
張居正嘆了口氣,“無論是真是假,岳父此番算計已然落空。”
看妻子一臉疑惑張居正詳加解釋道“原本只是想在寧波稅銀賬目上做些文章試探一二,再繼大洲公即將送入京中的奏折…大洲公彈劾胡宗憲剿倭不利,溫州、處州兩府倭患不息,臺州府、寧波府倭患再熾…”
聽到這,徐氏恍然大悟“剿倭不利,并貪污軍餉可能還貪了寧波府稅銀?”
“不錯,如若順利胡宗憲即使不去位,也要吃個大虧。”張居正苦笑道“但這兩日莫名其妙風向一變均在彈劾展才違背祖制開海禁通商并劫掠商船,殺人越貨…此事頗有蹊蹺。”
頓了頓,張居正重復了遍,“真蹊蹺…今日文長還帶著隨園眾人去六科鬧了一通,展才不在京中,文長是隨園中堅。”
“殺人越貨…”徐氏喃喃道“只怕另有內情。”
“不錯,很可能另有內情。”張居正低聲道“刑科給事中吳時來是臺州人氏,信誓旦旦作證…但先不論展才之能,以其心性,不至于此。”
“心性?”徐氏的聲音有點尖銳。
“東南稱其‘掃帚星’、‘錢砍頭’,四度敗倭砍下首級壘成京觀,此事哄傳天下,均道展才殺性太重。”張居正搖搖頭,“但其人行霹靂手段,卻有慈悲心腸…”
“慈悲心腸?”徐氏的聲音不僅尖銳,已經有些顫抖了。
張居正腦子正在高速運轉,完全沒發現妻子的異樣,低聲道“當年展才不過一介生員,目睹倭寇荼毒東南,若不是慈悲心腸,如何會單身再赴松江襄助雙江公呢?”
“一介生員,此事與他只是錦上添花,若敗,卻是一切成空,若無慈悲心腸,如何會有此舉?”
“嘉靖三十四年,百余真倭穿插數千里,由徽州府北上攻南京,沿途燒殺搶掠,無數村落被焚…如今卻大都重建,便是展才私下出銀。”
“當年,他就連殺父殺兄的仇家都不肯斷其香火,如何做得出這等事?”
那是張居正和錢淵相交的關鍵點,當年在杭州城,張居正親眼目睹錢淵如何玩弄人心,將金宏、張四維掃落塵埃,但他也看到錢淵放過了金宏的幼子,并沒有趕盡殺絕。
張居正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出色的政治家,但絕對是個直男,他深深惋惜于和錢淵的斷交,他深深遺憾不能和錢淵攜手共進…卻完全沒發現身邊妻子咬得嘴唇都出了血。
徐氏如何不恨啊?
張居正都將錢淵捧上天了,越是贊譽,徐氏越是心如蛇噬。
“不知此番變動,是展才主持還是文長…”張居正喃喃道“不過展才必有后手…如有后手,現在應該差不多了。”
長時間沉默后,張居正側頭看了眼,徐氏眼中頗有迷茫之色…張居正神色一緊,感覺頭巾有點綠。
張居正的判斷很正確,如有后手,現在應該差不多了。
就在這個夜晚。
寧波府,空中懸著明月,皎潔的月光投在江面上,沉重的劃槳聲、低低的呼喝聲不時響起,時不時還傳來兵器撞擊的銳響。
不能再等了,雖然在附近的寧海、定海又鬧出倭寇來襲的戲碼,但位于象山島的楊文所部已然啟程回鎮海。
如楊文所部抵達鎮海,再也沒有任何機會了。
楊文身為游擊將軍,麾下兩千兵丁,其中半數都是參加過上虞大戰的老兵,這一年來多次出戰,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已然是名聲大噪。
數十艘船只隱藏在奉化江邊的小漁村中,悄悄啟程揚帆劃槳,迅速通過鄞江,直入甬江。
船上有攜帶兵刃的八百青壯,鎮海縣附近還有數股被重金募來的盜匪、小股海盜,一旦事成…周復相信,鎮海必為焦土。
順江而下,又恰巧順風,船只輕盈的在江上航行,高懸頭頂的明月突然躲進了厚厚的云層,似乎不想目睹接下來的慘狀。
吳志抬頭看了眼,低笑道“運氣不錯,只要能掩至碼頭,就有六成把握了!”
周復緊緊握住手中刀柄,看著遠處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的海船,按規矩,這些海船夜間不允許停靠在交易的碼頭上…空空如也的碼頭,給出了足夠的空間和時間。
只要成功登上碼頭,立即能點燃碼頭左右數百件房屋,火勢一起,埋伏在左右的海盜、盜匪就會撲來,對面金雞山的那些海商…或者倭寇很難忍住這種近在咫尺的誘惑。
“打出燈籠。”
船只緩緩停下,兩盞燈籠打出后,一艘小船迅速靠了過來,周復直接跳到小船上,片刻后爬回大船,點頭道“錢淵就在侯濤山中。”
吳志聲音有些顫抖,“不在威遠城?”
“不在。”周復低聲道“使人買通了錢家一個仆婦,將其獨子掠走,黃昏時送出的消息。”
吳志深深吸了口氣,帶著點腥味的潮濕海風迎面撲來,他高聲呼道“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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