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人行馬,南人乘船,二月二這一天,幾乎所有河流上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船只。
一艘不大的烏篷船在錢塘江努力逆流而上,還好今日掛的是西南風,借力不小,但也直到午后才抵達杭州。
“拎好物件,別漏了!”船家在船頭大聲吆喝,十幾個人抱著包裹鉆出船艙,有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有粗手粗腳的壯漢,最后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帶著一個青年下船,肩頭上各扛著一個大袋子。
“田三叔,黃昏還在這兒,回程就不收了。”船家幫了把,“嘖嘖,村里也就三叔有這能耐,這么大的麂子,待會兒沒二兩銀子可別出手!”
田三嘿嘿笑了笑,寒暄幾句帶著兒子往集市方向走去,嘴里卻在罵:“懶鬼一個,去了鎮海一個多月還這么懶,鞭子還沒吃夠?!”
田三的兒子嘀咕道:“誰知道您老一早上山能撞見這只麂子,而且還要弄到富陽這邊來賣…”
“蕭山最多只能賣一兩銀子,不就多跑幾步路,你個懶骨頭!”田三罵罵咧咧,他滿臉皺紋…放在后世說六十人家都信,實際上今年才四十多歲。
蕭山后世是歸屬杭州市的,但在明朝卻在紹興府境內,縣城賣不出價,要么沿著西興運河去山陰會稽,要么沿錢塘江來富陽,相比較而言,自然是富陽這邊更能賣得出高價。
“別急,別急。”田三帶著兒子一路走到縣衙不遠處,好不容易找到個老鄉湊出個位置,將袋子里的一只還活著的黃麂,以及另一個袋子里早上挖的新鮮春筍擺出來。
黃麂算不上特別少見的野味,但市場上活的黃麂就少見了,很快就有人上來問價田三報出二兩五錢的價格登時將人都嚇走了。
二兩五錢說起來沒多少,但在普通人家真不是個小數字,差不多相當于四石大米約莫后世六百斤一家五口人能吃幾個月了!
“哎活的黃麂。”一個中年文士停下腳步,好奇的看了幾眼“多少錢?”
田三瞄了眼對方,又看看對方身邊的另一個文士伸出三根手指頭,“三兩。”
“子修…”趙貞吉剛開口就住了嘴,黃師爺都已經掏銀子了。
“這竹筍也不錯,挺新鮮的。”黃師爺低頭看看,“東翁,今晚有口福了!”
兩人身著便服出府,后面也是有人跟著的兩個漢子跟上來將竹筍和黃麂扛起來。
黃師爺滿意的拍拍黃麂的頭,“東翁走吧。”
“不用去了。”趙貞吉沖著遠處努努嘴“那位筆架山剛走。”
筆架山自然指的是海瑞這位海青天如今在杭州府好大名聲以至于很多農戶特地選在縣衙周圍擺攤買賣,一旦碰到事…海青天是寧可冤大戶,不肯冤小民。
趙貞吉對這位海剛峰很感興趣,因為他在查賬中發現富陽縣是唯一不向上司繳納常例銀的,要么是特別貪而且特別蠢,要么是特別廉潔。
趙貞吉想了想,轉身回了剛才的攤子蹲下來問:“今日二月二春耕節,老者不下田耕作嗎?”
田三的兒子瞥了眼趙貞吉,在心里嘀咕,還長者…看你這模樣還未必有老爹歲數大呢!
田三咧嘴露出缺了三顆牙的嘴,“來得及,來得及,今年日子好過,賣了這只麂子,回去還能多弄點桑苗。”
“桑苗?”趙貞吉眉頭一皺,“不種稻谷嗎?”
“種稻谷劃不來啊。”田三哀嘆一聲,“幾年前家里田畝種植桑樹、棉花,可惜這幾年日子不太平,倭寇時常來蕭山劫掠,桑葉、棉花都賣不出去,又不能果腹…最終只能砍了改種稻谷。”
說到這田三眼中淚光閃爍,當年砍了桑樹,一家人都在嚎啕大哭。
“種稻谷最多只是餓不死。”一旁田三的兒子牢騷道:“還有提編…過年別說添置幾件衣衫,就是平日里鹽油都舍不得用!”
“谷賤傷農?”黃師爺低聲嘀咕了聲。
“不過今年日子好過了。”田三用黑漆漆的手背蹭了蹭眼角,笑道:“好些人來村里收桑葉、棉花,今年家中又佃了幾畝地,全都種上桑樹和棉花,還準備養蠶,蠶繭賣出去又是一筆。”
趙貞吉眉頭一皺,如若東南農戶盡皆如此,糧食將成為一個大問題。
黃師爺是浙江本地人,追問道:“桑苗、棉種可不便宜,老者能買多少?幼蠶更不是哪兒都有的賣的。”
“用不著買。”田三的兒子搶著說:“專門有人賒給我們,不過蠶繭也只能賣給他們。”
“就你知道!”田三不樂意的訓了句。
“爹爹,要不是兒子在鎮海聽人說能賒幼蠶,你在村子里還不知道呢。”
“鎮海?”黃師爺饒有興致的問道:“你去了鎮海?販貨嗎?聽說那兒現在設市通商,好熱鬧。”
田三和他兒子齊齊搖頭,異口同聲道:“官府征徭役去修路的。”
“不過不是一批,小老兒是去年六月份,他是去年十月份。”田三嘖嘖道:“徭役幾年輪一次,哪次不是自備干糧,萬一病倒了那十有八九要客死異鄉,但這次…聽都沒聽說過啊!”
黃師爺偏頭看了眼趙貞吉,笑吟吟的捧上幾句,又將地上的竹筍都包圓了,田三這才接著往下說。
“每日都是精米,兩日有一頓魚肉,雖然干活累,但吃的好,也沒人責罵…”
“誰說沒有…”
“那是你懶骨頭,日上三竿躲在角落里睡覺,不抽你抽誰?!”田三順手給了兒子后腦勺一下,“他是十月去的,還混了件冬衣呢”
趙貞吉的視線落在那青年的身上,樣式有些古怪,針腳也不細致,不過鼓鼓囊囊,看起來很是保暖。
“就是被抽了十鞭的那日…”田三兒子嘿嘿笑道:“別人都下工了,就我還在摸黑,正巧碰上了來巡視的大人物,順手賞了件冬衣給我,這叫什么翁失馬…”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黃師爺笑道:“碰到什么大人物了?不會是錢砍頭吧?”
田三兒子惋惜道:“可沒那福分,是五峰船主。”
“說起來五峰船主不是倭寇吧?”田三摸摸腦袋。
“爹爹,當然不是。”田三兒子撇嘴道:“倭寇是來搶劫的,你見過哪個倭寇給衣給食?工地上的精米、魚肉都是五峰船主買來的呢!”
趙貞吉和黃師爺對視一眼,心里都有數,別說精米、魚肉了,汪直還出銀修建碼頭,不過后來抵扣稅銀了。
黃師爺嘆了口氣,論起來,還是嘉靖三十年到嘉靖三十二年之間那幾年,民間的日子最好過。
趙貞吉也嘆了口氣,沒想到汪直在民間名聲居然還不錯。
一天下來,趙貞吉開始考慮要不要繞過胡宗憲和錢淵,直接接觸汪直了。
毫無疑問,汪直是最關鍵的那個人,受招撫來降,獻上徐海首級,設市通商。
但在趙貞吉看來,汪直很可能也是最容易突破的那個人,只要能突破汪直,胡宗憲、錢淵與汪直之間的隱秘將在趙貞吉面前完全暴露。
伸手摁了下地,蹲下來時間太長了,趙貞吉兩腿發酸,黃師爺正在數錢,將地上還剩下的十幾個春筍全都包圓。
“傻了啊!”田三接過銅板,手肘撞了撞傻乎乎盯著不遠處的兒子。
“爹爹,那是五峰船主啊。”
隨著這句話,趙貞吉兩眼放光的轉頭看去,一個鬢角微微發白,方頭大耳的中年人正饒有興致的逛著,身邊隨從時不時丟出幾角碎銀子買些東西。
這就是近十年東南最大的海商頭目汪直汪五峰?
雖然汪直并沒有直接參與到劫掠沿海中,但當年手下多有海商襲擊沿海,在瀝港之戰后,他被公認為倭寇中勢力最大的頭目。
接到趙貞吉的眼神,黃師爺輕手輕腳的走開,片刻后,兩個漢子遠遠跟著汪直,看著這一行人過了錢塘江,在錢塘縣一處客棧落腳。